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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拉尼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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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拉尼娜

作者:陈启文

来源:《福建文学》2008年第12期

光从不可估量的高空 俯视着人类历史的长河

——摘自艾青的诗:《光的赞歌》 一

去龙窖山,是老点的将。老说,又到年关了,小田,你也去龙窖山走一趟亲戚吧。当时田军心里至少有一秒钟的惊异,随后就变得复杂起来。又好像并不是突然变得复杂起来的,这心情已经持续了好多天了。 当然,他答应的还是很爽快,好啊。

在龙窖山深处,离梦城三百多里外有个小水电站。那也是梦城境内最偏僻的一个水电站,快靠近江西了,也只有那样偏远的地方才有这样的水电站。这个水电站和市电业局说不上有行政上的隶属关系,一个是地方小水电,可以说是个被遗忘的角落;一个是国家电网,这是一个让许多人梦寐以求又恨又爱的单位。但毕竟都是搞电的,多少有些业务上的对口关系,那个小水电站十多年来也一直是市电业局的对口帮扶对象。而在这样只有付出不求回报的帮扶关系里,实际上还隐藏着一种谁都清楚又心照不宣的利害关系,简单说吧,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地方小水电站,市电业局就必须把电拉进去,那将是代价高昂又几乎没有实际收益的事,而按现在国家村村通电的要求,你还非要做这种赔本的买卖不可。或许也正是这样的缘故,每到年关,局里就要派人去送温暖。这事每年都是老米去。老米是局里的工会,反正成天没什么事情,捧着个大肚子茶壶楼上楼下的逛来逛去,走到哪里都是他的笑声,乐哈哈的。没想到那个成天乐哈哈的老米突然病了,听说还不是一般的病。

老米去不了,那就得另派人去。这很正常。老米这个工会也是副局级,也就是说这次也要派个副局级的领导去,这也很正常。很多事情一旦形成了规矩,那个规格就不能降低也不能轻易提高,而在现有的副局级领导中,田军是排在最后一个的副,在局党组成员中他又恰好是排在工会老米的前面,老让他去,要说也很正常。去哪些人,老让他随便挑。他的心里动了一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米兰。米兰是工会干事,挺合适。但他当然不会第一个就挑米兰,而是先挑了两三个跟自己比较铁的哥们,都是跟着自己从一线干上来的中层业务骨干,平时他们也太累了,就让他们跟着去玩玩呗。然后,又叫上司机小张。车是一辆日产的巡洋舰,那种马力强大的越野吉普,去那样一个大山肚子里,也只有这样的车能跑。这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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辆车,很宽敞,坐得下五六个人。他这几个哥们还真够哥们,没有一个挨着他坐的,柱子和彭栋才两个钻到了后排,大牛坐到了副驾上。田军数了数,说,够了,就这样吧,走。他没坐小张旁边的副驾座,而是坐在小张后边的那个位子。这是他喜欢的位子,但不能往深里想。田军说声走,小张就把车发动了,但小张打方向盘时眼睛还四下里梭着。这个小张真是田军肚子里的蛔虫,他是在扑捉米兰的身影。米兰的身影果然就及时出现了。她一出现田军就看见了,很高挑又鲜亮的一个身影,把头微微扬起,屁股微微翘起,米兰知道怎样突出自己,你想不看见都不行。小张按了一下喇叭,把米兰吸引过来。米兰隔着玻璃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小张身后的田军,但她没吭声,嘴角可爱地翘着,带着一点嘲讽的痕迹。 她跟小张亲热着,去哪呢,哎?

小张说,去龙窖山,吃土鸡,喝米酒啊!去不去?

米兰悻悻地盯了田军一眼,娇嗔道,怕没那福气哩,人家领导还没发话呢。

大牛,那个绰号叫牛大嘴的,是个促狭鬼,拉扯着腔调说,去不去?还有田——鸡——呢!说了,他自个儿觉得有趣,憋不住乐了。 一车人都笑得挺坏,难得白占田一回便宜。 田军在大牛屁股上踢了一脚,随手就把车门打开了。

米兰羞臊着脸,一抬屁股坐到了他旁边空位子上。小脸红了好久,羞涩地生出一份娇媚。这好像也就是米兰的格外迷人之处,女人既要风骚,也要有一种羞涩。 这一切看上去很巧。很多事情看上去都很巧,其实却不巧。田军心里有数。

车一开出城,车上的人都兴奋起来。大刘开始猜想那些乡巴佬看见这些个城里来了人的那种情景,想象成了一个激动人心的狂欢场面。咱们去干嘛?咱们可是给人家送票子哪,他们不知道要怎样的敲锣打鼓放鞭子呢。这车上,小张是去过龙窖山的,但他听了只是笑笑,并不言语。田军也没去过,他是个大忙人,哪有时间去那地方,但他听见大刘越说越离谱,就骂,你个大呲牙怎么总放屁啊?到了人家地盘上,可不准这样胡说!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感觉不到正身处寒冬腊月。说也怪,在城里天还是阴着的,到了城外,才发现是有一点太阳的。这也是大伙都比较兴奋的一个原因。田军也感觉到了米兰的兴奋,她的屁股挨得他很紧。年轻女人的那种圆润和温热,让他分明感觉到了体内的一种隐秘的悸动,尤其是在干一件公事的同时,还夹杂着这样一种很美妙的私人感觉,是很惬意的。他感觉米兰还暗地里还做了个小动作。但他没什么反应。他平时也就是这个样子,给人一种很强悍的感觉。但他发现米兰的嘴角又可爱地翘着了,那一点痕迹也更有嘲讽的味道了。装什么假正经,谁还不知道你!米兰肯定在心里这么说。这让他突然觉得把米兰带来虽说很正常,多少还有点冒险。然而这个充满曲线魅力的身体,是他抵挡不住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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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除了女人,男人还需要权力,需要名誉地位。老马上就要退了。一个的位子,几个副都老早就盯着了,也老早都在暗地里动作。但田军一开始很超脱。所谓超脱,也就是暂时还根本没有什么指望。如果真是公平竞争,梦城电业局最年轻的副田军,四十刚出头,成熟,有风度,很有魄力,也很有魅力,又把人生与生命的意义都参透了,四十不惑嘛。无论从那个角度去看,他的优势都很明显,他是科班出身,还是局里第一个攻读电力专业的硕士,毕业后他就一直在电力部门效力,现在又是分管业务的副。他甚至就是为电而生的。如果搞测验,几个人中也数他最有人格魅力,尤其是局里那些年轻人都愿意跟他在一起,无论做什么。又无疑,在五个副,他是放在最醒目的位子上的,管业务,但他却又是个玩龙尾巴的。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位子,干的是最重的活,好处都叫龙头给得了。但也很正常,谁叫他是最年轻的、也是最后一个提拔起来的呢?论资排辈,也只能这样。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自己在业务上的能干,他现在还干不到这个位子。所以他很超脱。谁知风云突变,这次的提拔对象是以五十岁划线,一刀切,这一刀就把三个人像切阑尾一样切掉了,不过他们倒也没有什么怨言,只怪爹妈把自己早生了几年。而田军以这样的年龄一下从最没希望的又变得很有希望了。

另一个很有希望的副四十八岁,在业务上他不可能跟田军比,可人家不懂业务却懂政治,此人在调到市电业局之前,一直是给当秘书,当到政研室副主任,就调过来了。这样的人一般很有背景,根基很深。有人甚至说他来当这个副,组织上是早就许了愿的,他来,就是作安排的。这两个人,到底谁上,说不好,看你从那个角度去看。田军想,按说老该是偏重自己的,他是老一手提拔起来的,也就算是他的人了。但老又是何等的英明,既然只有两个了,那就都报吧。这也是行规。但局里的推荐意见更偏重谁,上面一看就清楚。虽说是清楚,但变数还是很大。这个变数也给当事人留下了施展拳脚的空间。

田军虽说是不露神色,可这些天也没少上下打点。他知道,这几天就会有结果,但那感觉又有些怪,不像是等待一个什么结果,而像是等待一件事情发生。这也是他心情很复杂的一个原因,但无论如何,这几天,时时刻刻都很关键。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却叫他去龙窖山,这一着棋走得有些深不可测……

车已经开下了国道,开始进山了。往山里一走,车速顿时缓了下来。想快也快不了。那条悬崖边上挂着的一条盘山道,弯弯曲曲的,一圈,又一圈,轮回般的,转向越来越深的山野。车上几个人,那种兴奋感说没就没了。大牛也没心情再讲段子了,几个人都看着窗外,唏嘘着,然后便长久地沉默着。一路上皆是龙窖山接续的、起伏的、逶迤不绝的余脉,到了冬天,这山岭看上去就只剩下了一个骨骼,长着些矮小的灌木丛,夹杂着一些荒草。田军心里便有些多余的感叹,这繁华的城市离荒凉和贫瘠其实并不遥远。从柏油路,走到砂石路,再走到步步成灰的黄土路,再走到没有路,是一个逐渐深入的过程,也是他们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必然要经历的过程。这辆开起来风尘仆仆的巡洋舰,似乎正开向地球的边缘。但眼下其实还早,这三百多里山路,他们将要走上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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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凉和贫瘠是一种很容易叫人沉默的东西,也是很容易让人陷入沉睡的东西。大刘歪着半拉脑袋打起了呼噜,米兰也枕着田军的肩膀睡着了。田军发现后面两个人也没了动静,估计也是睡着了。他看见米兰一条柔软胳膊从自己的脖子是搭拉下来,摇晃着,便把米兰的倾斜的身子轻轻放平,让她趴在自己的腿上睡。米兰睡得踏实了,他心里也踏实了。他发现这个女人熟睡的样子很美,很安静,竟让他油然生出一种端庄来。但他自己却一直没有睡意。这好像是他的习惯。当所有的人都睡着了之后,他反而更能保持一个清醒的脑子。

或许是路太难走了,这辆进口的巡洋舰一路上竟熄了好几次火,每隔个把小时,小张就要把车停在路边,给跑热了的车子加水,还要往发热的车轮上浇水。这个小张还真有经验,老早就准备好了几大桶水。一路上除了有几辆突突突地跑过的土狗子车,几乎看不见还有别的车辆,只有这辆越野吉普在漫漫黄尘中恍恍惚惚地走。偶尔会从山坳里闪现一两间农舍,透过杂乱的树叶看去,这山上长着一种长满了苔藓的岩石,暗绿色的。千百年来,这里的山民还是习惯从山上采石筑屋,他们用大小不一的石头和粗坯的泥砖磊成。也许更早,在人类的后穴居时代就开始了。这里的石头都是花岗岩,筑起的是一座座年代久远的像碉堡一样的古怪房子。田军突然想,不知是否有人想过要为它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那长满青苔的厚重石头,犹如大半部人类文明史。

这崇山峻岭之间,天角偶尔才会露出青蓝的一瞥,从很高的天空上也有电网,没错,那是国家电网,是从中南地区向华南地区输电的主电网。只有大山里的人才知道,这是与他们无关的东西,他们看着这些电网时,就像看着一架从天空穿过的飞机那样遥远。从这样的电网上要把电拉进他们的山寨,变成电,就像从一个山看着另一座山,看起来很近,走进了很远,就像这山里人挂在嘴巴上的那句话,看山跑死马。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田军有时候也琢磨不透自己。车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开着时,他心里也在经历着许多曲曲折折。慢慢的,他的心情有些微妙的变化,他发现有些事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严重。不就去一趟龙窖山吗,一去一来,最多也就两天。他不相信就这两天功夫天就会塌下来。要真塌下来了那也是命,他认了。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心情竟然十分地轻松起来。他又很奇怪自己的心情怎么就这么顺利地变得轻松了。 二

除了半道上在一个路边的小饭店里吃了顿中饭,路上几乎是一刻也没耽搁,但车开到龙窖山水电站时,天就黑了。这大山沟里的夜色和城里似乎也有些不同,弥漫在周身的除了丝丝缕缕流荡的夜雾,似乎还隐藏了世代的隐秘。

从停车的地方到水电站,还有半里来路,车开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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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一只脚尖刚一蹭在地上,就痛得叫唤起来,哎呦哎呦……

她的脚都坐麻了。所有的人也都坐得浑身酸痛。米兰一边叫唤一边拿眼去瞅田军,田军却像是被另外一种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司机小张笑嘻嘻地过来扶她时,米兰立刻瞪起了眼睛,她说你这个白眼狼啊!小张当然知道她是骂谁,反倒更乐了。他和大牛几个一边笑一边往前走,还故意走得很快。很多事情尽管有游戏的味道,却又有潜规则在里面,他们必须先去打前站,而田军,他是有身份的人,是代表局里的,对方是应有个为头的人来迎接的。等小张几个人散开去后,田军才扶着了米兰,但他又低声说,我警告你,在这里可不能胡来!

这一下把米兰弄急了。胡来?,咋叫胡来?田大!夜色中,米兰斜眼瞄着他,眼睛在这接近幽冥的夜色中闪烁出奇异的光亮,还有那一脸狐媚的笑,很坏的,诱惑着你。这女人,她总有一种很特别的邪气,把你从一个迅速变成一个男人,让你想正经也正经不起来。田军果然变了口气,他威胁说,夜里看我怎么收拾你!米兰说,还不晓得是哪个收拾哪个呢!两个人这样在嘴头上斗着狠,不觉就走到了一个很背的地方,见真没有人,田军突然一弯腰,有点强暴地把米兰抱了起来,他的嘴刚一凑上去,就感觉到她的舌头伸了进来…… 两个人有好多天没那个了,都有些憋不住劲了,到了这荒山野地,又忽然有了一种原始冲动。但米兰的手刚伸到一个地方,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她看见有个汉子骑一辆破自行车,在路边上咕噜一下翻到了。田军也看见了,赶紧停止了一切动作,把米兰松开了。再看时,那汉子推着车一瘸一拐地向着水电站的方向走过去了。

两个人都感觉有些虚惊。好在有夜色的掩饰,才把刚才的狼狈收拾了一下,然后,一前一后,慢慢走向那水电站。米兰走得很小心,她怕突然放起的鞭炮炸着了自己。但她的担心显然有点多余了,哪里有什么狂欢的场面,他们很真实地走在一片阒无人迹的深山沟里。也有声音,听见什么声音。那是他们很快就知道的,那是发电机房里一些老旧的机组在运转中发出低沉的声响。它们已经运转三十多年了。

他们在门外又站了一会儿,才看见有几个身影晃悠着过来了。田军还以为是来迎接自己的人,等几个人影走得近了,才看见是小张和大牛几个。小张说,整个水电站里就一个哑巴守着,我让哑巴去喊人,哑巴刚才回来了,还是一个人回来的,怎么搞的?难道他们没有接到局里的通知,不知道我们要来?大牛喊叫起来,不可能!这些乡巴佬根本就没把咱们放在眼里,老板,咱兄弟几个受点委屈不算啥,可你是代表咱们国家电网啊,可不能把热脸往人家冷屁股上贴……

闭嘴!田军吼。这个牛大嘴,大约是感觉这样的冷遇与他想象的狂欢场面反差太大了,一下把许多犯忌的话都说了出来。田军及时制止了他,又拿眼瞅着越来越深的夜色和黑沉沉的山谷,他没说什么,只觉得背上有些阴冷。又过了一会儿,米兰才看见了什么,看见那黑沉沉的山谷里有些光亮在晃动,是手电光。然后又听见了沉重而杂沓的脚步声。是那些个山里人,他们走过来了,都是些很黑的、很瘦小的但一看就身手敏捷的山里汉子,难怪老米管他们叫山猴子,真跟猴子差不多。走近了,又看见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干电工常用的那些家伙,电缆线,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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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带,绝缘瓷瓶,只是这家伙不敢跟城里的电工比,都是很破旧的早该淘汰了的东西。还有那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很复杂,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气味,又从山顶上挟带来的寒气,也有从他们走得发热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儿,还有酒味,纸烟味,还有多少天没洗过澡了的沤出来的馊味。这气味老远就冲了过来,女人的鼻子是最灵敏的,米兰一下就退到了田军背后。 田军站着没动,但主动把手伸过去了,同志们,辛苦了!

那些人也不说话,都沉默地一个一个地跟他握着手,田军也一次一次地感觉着那每一双手都很粗粝,坚硬,手掌特别大,那老茧,也是一个个也十分突出的疙瘩。一直握到最后一个人,那个人才在田军跟前站了站,一脸络腮胡子的汉子,撅着屁股歪拉着半边身子站在那儿,一身的邋遢与油污,比田军矮下去一大截。田军原本就是个很挺拔的高个子,这样的高度一下就显得更加突出了。

这就是一个国家电网的电业局副和一个地方小水电站长的第一次见面。但那时候田军还不知道这就是老米多次提到过的这个小水电站站长。他在心里迅速判断着这个男人的身份。这时小张走了过来,他是认得这汉子的,他走过来给田军介绍,这是年站长。 那汉子木讷着说,叫我老年,过年的年,年国华。 没待小张介绍,田军又一次伸出了手,你好,我是田军。 但对方的反应显然是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是我们田!小张说。

请屋里坐吧。年国华说,声音里透着冷漠。

走进水电站,几个第一次来的,包括田军,看到这房子觉得疑惑,都说是电老虎水霸王,没想到电力部门也还有这样艰苦的地方,房子是一座四下里都破着的又老又旧的红砖瓦房,两层楼,门上,窗户上,原来刷过的绿漆,若不仔细看,你都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铁窗上锈迹斑斑,玻璃呢,几乎看不到一块完整的玻璃,一看就是被大风吹破的。这山风该有多大啊。小张看见田军盯着这些没有玻璃的窗户在暗自寻思,便告诉他,这山坳里有一种很奇怪的一线风,吹过来就像一把锯子,唰,一下,别说玻璃,那些比腰还粗的大树,只要一线风吹过,立马就断成两截……

米兰听得花容失色,真的啊?她问着小张,却把眼睛瞅着田军。

田军没吭声,他也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种一线风。他想,也许是真的有吧,大自然,这变幻莫测的大自然,总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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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张说,我哪知道真假,我也是听这里的老乡说的。

大牛说,吹吧,把肚子吹成个大气泡吧,我是早就饿了,还土鸡呢?还米酒呢?你看这样子,还不知道他们啥时候才生火做饭呢……

看这样子,一时半会还真开不了伙。但挨饿的不光只有他们啊,这些刚从山上下来的农电工,也都要吃要喝啊。但他们好像都不着急,一回来就东倒西歪的躺下了,累了一天了,他们终于可以躺下了。轻轻闭上眼,享受啊!没躺下的,也都点上纸烟,美美地抽着了,吸一口烟,吁一口气,长长的,充满了说不尽的倦意与舒服。这滋味田军倒是能体味得到,他还在第一线的施工队干时,最强烈的感觉不是饥饿,而是累,而是累得趴下后那种特别舒服的感觉。现在,反倒很少有这样舒服的感觉了,因为很少有这样累的感觉了……

就在这时,那个哑巴进来了,冲田军打着手势,哇哇的,比划着。大牛一下跳了起来,又把歪在椅子上睡着了的柱子和彭栋材猛地推醒,你们睡了一天还没睡够啊?柱子说,不睡干嘛,找副麻将来打?彭栋材打着哈欠道,没有麻将,斗地主也好啊!大牛说,那也得先填饱了肚子啊,走,吃饭去啊!他没说喝酒去,只说吃饭去,人是很容易变得现实起来的,他对老米津津乐道的龙窖山糯米酒早已不做指望了。

但走进食堂,这些山里人又一次让几个城里吃一惊,他们并不是没有准备,他们早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个哑巴就是这食堂里的大师傅,他已经忙活了一整天了。这一顿晚宴竟然无比的丰盛,厨房隔壁的食堂里摆下了四张粗笨的八仙桌,每一张桌子上都层层叠叠的堆满了,那些农电工呼啦一下占满了三张桌子,还有一张是留给几个城里人的。田军被老年让到了首席,老年作陪,其他几个就随便坐了,米兰自然是坐到了田军旁边。还有酒,怎么可能没有酒呢,果然是龙窖山特有的糯米酒,装在一个大木桶里,被哑巴抱了进来。山里人都用这种香樟树做成的木桶盛酒,很简单,但很结实,盖子用棕榈叶裹扎得严严实实。糯米酒捂在里面,好像又经历了一个发酵的过程,有一种特别的醇香。哑巴打开盖子时,浓香弥漫了一屋子,所有的人都贪婪地翕动着鼻翼。

老年朝田军点点头,意思是,开始吧?田军也点点头,意思是,开始吧。点头间,哑巴已把每个人的碗里灌满了酒。这是山里人的风格,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酒是金黄的,像蜜似的粘筷子。大牛用筷子酽酽地搅动时,老年已经站起来,把酒碗举过了头顶,先咳嗽几声,又大着嗓门喊,伙计们,今天是个喜庆日子哩,市局里的田带着几位市里的几个领导来给咱们送温暖哩,菜管够,饭管饱,酒喝好,喝好了你们都回家跟老婆亲热,别睡过了头,明天一黑早就要赶到站里来,我把丑话说到前头,这次回去了,少说有半个月,你们就莫再想回家…… 米兰翘着嘴角又想笑了,但田军凶狠地盯了她一眼。接着就轮到田军讲话了,田军不知道这里的风俗,照葫芦画瓢,也把一个大酒碗举过头顶,他是一口地道的普通话,很宏亮,充满了力量,同志们,你们辛苦了,我就不啰嗦了,大伙儿都把酒喝好,我代表市电业局,先敬你们一杯,先干为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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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仰脖子,把碗里的酒喝了,好酒,血管里一下子竟有中荡涤的感觉,他没想到这酒很甜,劲头也十足。接下来,气氛就变得热烈起来,活跃起来,酒是很容易产生一种美好的感情的,那边的人过来给这边敬酒,这边的人又过去给那边敬酒,场面变得有点乱,已经分不清哪是这边哪是那边了,都混在一起叫着兄弟,伙计。还是女人心细。三轮酒下去之后,米兰发现那个老年有些不对头,她在一片热闹和混乱中发现老年时常走到门外去。她轻轻拉了一下田军的衣角,挺神秘的。田军也注意到了,这个老年到底想干嘛呢?不是想出他的丑吧?田军酒量不小,可还是保持一种高度警觉。有一次老米到山里来送温暖,就是被当场灌醉了的,到现在还是局里的一个笑柄,说他进了一趟山,送了一万块钱,还搭上了自己的一窝猪崽。这也是乡下人的话,他们把喝醉了酒叫着落猪崽。

田军的警觉,也让小张心领神会到了,老年又一次溜到门外去时,他就跟着出去了。他知道乡下人有一种解酒的办法,一边喝,一边偷偷把指头伸进嗓门眼里,把酒抠出来,喝下去多少,就抠出来多少。他当然还知道,乡下人对城里人,就像很多外人对电业局的人,总有一种又爱又恨又梦寐以求的复杂念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喝酒,也就很容易成为乡下人捉弄城里人的手段。小张趁着夜色偷偷观察着老年的动静,但老年却没有用手去抠喉咙,他撅着屁股努力地仰起脑袋,一只手举到额前,在看着什么,好像在看一个十分遥远的东西。他到底在看什么呢,难道这个老年还有心情观赏天上的月亮?小张也看见了,在影影绰绰的山峦上空,还真有一轮山月从云层里浮现出来,耀眼地明亮,让人油然地生出一份尊敬来。

老年转身时,小张已迅速地回到了座位上。老年撅着屁股,径自朝田军走来,又贴着田军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田军仿佛突然吞下了一个什么硬东西,一下瞪直了眼珠子看着老年了。这……这不太好吧?我们这么大老远赶过来,怎么也得在这里住上一宿吧,要不,你说我回去了怎么向局里交待呢?老年摇摇头,坐下了。但他没再端碗,好像忽然没了喝酒的心情。田军也没吭声,坐在那儿有些郁闷。几个城里人都瞅着田军,不知道那个老年刚才跟老板说了些什么。就在大伙儿都在猜测时,老年站起来了,又一次把酒碗举过了头顶,还是先咳嗽几声,才拉开嗓门说,田,市里来的各位领导,伙计们,时候不早了,大伙儿也都累了,咱们干了这碗团圆酒,都早点歇息罢!

什么?这就叫不喝了?大牛惊愕得一下咧开了大嘴,嘴张得塞得下一整个酒碗。他还刚到兴头上呢,喝酒的人,都知道,这喝酒,要么干脆不端杯,要么就要喝透,喝到一半的那个难受劲,浑身几天都不舒畅。但那边的农电工们好像都很听他们站长的话,一个个都把碗里的酒喝干了,打着饱嗝,你勾着我的肩我搭拉着你的背往门外走,嘴里很兴奋地说着下流话,要回家跟老婆亲热了,能不兴奋。这几个城里人一下又被晾在了一边,只有老年还陪着。但老年不再劝酒,却从身上不知哪个地方摸出了一包纸烟,掏出来,也不问你抽不抽,每个人面前散上一根,都揉皱了,弯弯曲曲的,像那条山道。老年自己叼上一根,哑巴用火钳夹了个炭火,给他点上了。老年深深地,往肺腑里吸上一口,又深深地,从肺腑里叹一声,说,田,我也想留你们住一晚哪,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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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田军终于开口了,老年,这里条件再艰苦我们也不会嫌弃,就这么定吧,明天一大早,我们就走,你忙你的去吧。

田军的不高兴已经写在脸上了,这是少有的,老年呢似乎也没看他的脸色,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拍拍屁股上的灰土,就撅着屁股先走了。大牛还在喝呢,人家哑巴已经开始拿着抹布收拾桌子了,他还在喝。小张看见老板的脸都发青了,赶紧捅了捅大牛。大牛干了酒,又往大嘴里猛扒了几口饭,鼓着腮帮子说,这……这柴火煮的饭,可真香啊! 三

田军沿着白练似的一道山涧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闷头走着时,别的人是不敢跟上来的。只有米兰,轻悄悄地跟在他屁股后头。米兰也是小心翼翼,她看着田军的背影,感觉田军的怀里揣着一颗,一不小心就会引爆。但她又不知道田军到底是干嘛要生这样大的气。她甚至觉得,从来这儿之后,很多事就显得有些怪诞,包涵着深深的诡秘。

米兰很少到乡下来,尤其是到这样的大山沟里来。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都觉得挺神秘的,仿佛这月光照着的真是另一个世界了。她没想到大山里会有这样的月亮,可真亮啊。月亮这时候已经完全爬上了山巅,把一条山涧连同水边上的石头、树枝都照出了清晰的影子,米兰的影子也是清晰的,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过。她想,这条山涧就是这些山里人用来发电的河流了,她流淌的声音真好听,像山歌一样动听,充满了韵律和节奏。这个世界真美啊,田军干嘛要怄气呢,再大的气,看看这月色,这山涧,嗅着这新鲜的空气,心里不也干净了?这是米兰的想法,女人的想法,而女人的想法总是要被田军这样的男人轻薄,觉得她们天真,单纯,傻,在男人眼里,女人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又是因此而可爱的…… 臭男人!米兰在心里骂,莫名的就有点对花落泪对月伤心的的感觉了。 田军忽然就站住了,扭头问她,你瞅瞅,这是要变天的样子吗? 米兰一头雾水,变……天?变啥子天啊?

田军说,那个老年哄我呢,说是今晚就有大雪,他想撵我们走,说要是不走,明天大雪就要封山了。

米兰也惊叫起来,天啊,怎么会呢?你看这月亮!我手机里还有气象台发来的短信呢,没说要下雪啊。这个老年看上去比我爹还老实呢,怎么说这样的瞎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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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军摇头。他的郁闷就在这里。城里人以为乡下人傻,乡下人以为城里人傻。但田军还真是想不通,老年干嘛要哄他们呢?又干嘛要撵走他们走呢?听小张说,以前老米来这儿,每次也都是要住一夜才走的,这次的确有点怪。

田军说,你以为我想在这里住一夜啊,老米把个规矩留在这里了,我要这么急着赶回去,局里那些人会怎么说?尤其是那些搞政治的,不知道又要怎样上纲上线呢。 米兰把嘴一撇,那就不回去呗,他还能把你撵回去?

田军说,没劲,好像我们是死乞白赖在这里的,咱们到这大山沟里来,说句不客气的话,也是请都请不来的客人啊,我就想不通到底在哪里得罪了人家?

米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会不会是她和田军在一起亲热,那个哑巴看见了,把这事告诉了那个老年,才节外生枝地引出了这么多事?她虽然从小生长在城里,但也听乡下的外婆说过,乡下人最忌讳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觉得这种事情会败坏当地的风水,会给他们带来灾难…… 田军一拍额头,恍然大悟了,嗨,怕就是这么回事,个乡巴佬!

两人慢慢往回走时,田军已经平静多了。米兰更是把这山里的每一样东西看了又看,好像不多看几眼,就再也没机会看到了。米兰说,我还真是舍不得回去,这里真美啊,我想啊,要是在这溪边上盖一间小屋,我就住在这里,种种菜,喂几只鸭子,该有多美啊! 田军说,那你就留在这里吧,美吧,那个哑巴还没讨堂客呢。

米兰扑过来要打他时,头顶上一阵扑棱棱的声音,月光下,惊飞起无数宿鸟…… 回到屋里,看见小张、大牛几个人还真找到了一副旧麻将,就在刚才吃饭的一张八仙桌上打着。两人站着看了一圈,几个人都站起来给他们让位,田军一伸手,哗啦一声响,把牌推倒了。

早点睡,明天一大早出发!

大牛涎着脸模仿着老年的口气,一黑早!

这水电站没有客房,给他们住的就是那些回家的农电工留下的宿舍,彭栋材和柱子一间,大牛和小张一间,田军一间,米兰一间,就在一层楼上,壁挨壁。那几个鬼很懂味,虽是少不了在田军和米兰背后挤眉弄眼的,但一个个都像耗着似的钻进了自己的洞里,消失了。另另有两扇房门还开着,田军问米兰住哪间,米兰说,哪间还不都一样。但米兰刚走进去一间,立刻就捂着鼻子倒退了出来,我的天,你们男人怎么这么臭啊! 田军笑道,你现在知道啥叫真正的臭男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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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注意到,这房子已经敞开很久了,窗户也是敞开着的,连被窝也敞开了在透气,很明显,在他们进门之前,有人想把这房间里的气味放掉,换一些新鲜空气进来。这让他心里活泛了一下,是谁这么心细呢,还有谁呢,只可能是老年,也可能是哑巴。田军是一个特别注意细节的人,当然,他的注意和女人的注意不同,他对细节的重视更多属于管理,细节决定成败,也决定着你对某一个人某一件事的判断。田军突然怀疑起他刚才对老年的那种不太友善的猜测上来,他觉得有可能误解了老年。难道,天真的要变?

他这样想着时,一只手已经搂在他的腰上,米兰又在向他暗示。他有点不敢看米兰,他怕自己抵挡不住诱惑。要是平时,他就是控制得住自己的感情也早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但在这儿,尤其是刚才米兰说到乡下人的那个忌讳之后,他怎么说也得注意点。恰在此时,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一听就是从老年的那嘶哑的破风箱般的嗓门里发出的。这让田军把下意识地抱紧了的米兰坚决推开了,咱们还是积点德吧,米兰! 他已经触犯这些山里人的禁忌,他不想再触犯了他们尊严。

米兰看看田军,他坚定不移的太度让她一下冷却了下来。她突然感觉到这房间里除了脏,还特别冷。她打了个冷噤,老天,这一夜我怎么过啊,我简直一分钟也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待了!

田军说,你刚才不是还想在这里过一辈子吗?

看见田军那一脸幸灾乐祸的坏笑,米兰赌气说了句,我饶不了你!

米兰气急败坏地过那边房里去了,他听见了关门声,很响。然后,他自己也把门轻轻关上了,往床上一倒,就那么和衣躺着。他不敢脱衣服,不敢把身体袒露在这样肮脏的床铺上。这床上不但又乌黑发亮的油腻,还有很厚一层灰尘。他这样躺着时,看见墙角里还有蜘蛛网,一根生锈的铁丝上,挂着一条皱巴巴的毛巾。只有一条。他立刻就意识到,这些个乡巴佬就用这一条毛巾洗脸,还要洗屁股,洗脚。他有些恶心,又觉得奇怪,这房间好像许久没人睡过了,这些个乡巴佬每天都在山上爬来爬去的,干嘛呢?田军感觉很累,但却没有丝毫睡意。他是一个生物钟很准时的人,但在这里,显然已经变得有些紊乱了。他闭着眼睛这样躺了一会儿,睡意没有如期而至,他干脆又把眼睁开了。有月光如水银般的流淌进来,很灿亮的,照得他有些眼晕。他想把窗帘拉上时,才发现乡下人的房间竟然连窗帘也没有。他们好像早已习惯了多少年来这种无遮无掩的生活,一辈子也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需要掩盖。

田军在这个夜晚发现他的脑子变得异常活跃,他知道这很危险,他可能一整晚都要失眠。 他瞥了一眼手边的手机,已经是凌晨了一点多了。他没关手机,就是为了看时间。老年的咳嗽声偶尔还会传来。寂静中,整个世界都能感觉他的存在。他怀疑这个老年可能患上了上了什么隐疾。他那撅起的屁股,扭曲变形的四肢,是很严重的风湿症状。每次,老年的咳嗽声刚一停止,接着便会从很远地方传来几声狗叫,世界便显得格外遥远,夜晚也变得得无比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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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间太难挨了,他想把脑子集中在一点上。他开始后悔了,不该把米兰撵走,或许,要想挨过这漫长的时间,最好的方式就是和女人一起度过。这倒不是什么下流想法,这甚至是一个真理,上帝创造了亚当之后,过了很久又想到还得用亚当的肋骨创造一个夏娃,就是看见亚当在漫长的时间里太孤独了,太难挨了啊。他这样想的时候就从床上爬起来了,他知道这样一个漫长的夜晚米兰肯定比自己更难挨过去……

但还没等他走过去,甚至还没来得及把门打开,米兰就在一道闪电中魂飞魄散地狂奔过来了。是一个突然爆发的炸雷,把她吓坏了。不光是她,连田军也吓得惊跳起来。几乎在同时,他也听见了另外房间里小张和大牛几个人遽然惊醒时发出了惊呼。那一刻,没听见狗吠,也没听见老年的咳嗽。很久,田军都没有反应过来,这怎么可能呢,这可是数九寒天啊,怎么会有这样的炸雷?他甚至没有感觉到,他的房门早已打开了,米兰早已扑在他的怀里了。米兰趴在他的很壮实的怀里,两只手臂死死地搂紧了他,但还是一阵一阵的颤抖,从脖颈蹿到脚跟。他也不禁颤抖起来,但他没觉得他自己也在颤抖。他看见了闪电,在山巅上一道一道地划过。风也狂起来了,惨白的闪电之中只觉得那山野里的一切都冲着他们扑过来。他看见了电闪雷鸣中一轮颤抖的月亮。

……从来没有这样疯狂过,田军原本就是那种特别能战斗的人,但米兰还从来没有感觉过田军的疯狂,这样的疯狂只属于世界末日。听说,人类在巨大的灾难降临之时,最原始的生命本能会空前爆发,他们都会以拼命做爱的方式来度过这样的危机,与其说是要度过不如说是想要摆脱想要忘掉正在发生的一切。但无论田军,还是米兰,那时他们显然还没有意识到正在降临的会是一场灾难,一场大灾难大悲剧。在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般的过程之后,他们感觉到的只是憋了许久的一次欢畅无比的释放。美啊,美啊,美死了啊!米兰叫唤着,一双手还死死地搂住他不肯松开。

他抽出来一看,发现手上在流血,全是齿形的伤口。

这时他的手机竟然发出了闪闪的荧光,伴随着震动的声音。他瞥了一眼显示出来的号码,同时也瞥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他老婆竟然给他打来了电话,真有点鬼使神差了。他轻轻拍了拍米兰光着的肩膀,米兰立刻便不再那样叫唤了,只一声不响地看着他,眼里还滚动两颗泪珠。

喂,老婆,这么晚了还没睡啊?他的口气已经变得很平静了。他没想到这样一个炸雷,老婆在几百里外也听见了,也吓醒了,自然,也吓坏了,她在那边喊,我的天,我还以为是地震了呢,阿雪还在哭呢,你听见没有,阿雪还在哭,你就那么狠心把老婆孩子丢在家里不管哪你还是个男人啊?田军说,我原本还想再待一天的,现在决定了,马上回去,五点钟就出发。老婆喊,不,你现在就给我回来!田军说,好好,我现在就回去,你派一架直升飞机来,我飞回去。老婆的哭声一下转化成了笑声,可见,男人的一点小幽默用来哄女人,还真一百个女人一百个凑效。没有女人不喜欢男人的这样一点小情趣小聪明的。但还没完,田军心里有数,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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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严厉的查岗了。你跟谁住在一起啊?田军对答如流,一个人啊。老婆问,小张呢?田军说,小张和大牛住在一起啊,这深更半夜的,你不会要我把他们喊醒了来作证吧?老婆扑哧一声又笑了,忽然又说,那些乡巴佬没让你吃土鸡啊?土鸡,又是土鸡!田军火了,你个老娘们还让不让睡觉啊!啪地一声,就把手机挂了。每次都是这样,这样效果很好,在老婆彻底放心之后,佯装生气的把手机一挂,老婆绝不会再打骚扰电话来。

他转过身时,看见米兰的眼泪早干了,只瞪着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珠子,狐狸一样地看着他。米兰说,我晓得男人都是怎么哄老婆的了。田军说,你老公也这么哄你?米兰说,女人怎么就这么贱呢?——我是说我呢,我老公不在家里时,我也查岗,可他从来就不问我在哪,在干什么。田军问,你老公对你就那么放心?米兰说,是啊,就像你对你老婆一样放心。田军不禁苦笑了,看着依偎在自己怀里的米兰,想到她老公,他觉得这又是男人的悲哀了。于是,他把米兰轻轻推开了。

他一推,米兰忽然问,哎,你打算怎么办,我俩? 我俩?田军吓了一跳,我什么俩啊?米兰,你不是吓我吧? 我不跟你开玩笑,你打算怎么办,我俩?米兰更加认起真来。

田军紧张地盯着米兰看。要说女人他也经历得多了,他自然知道女人都爱乐此不疲地使出那点浅显的小心眼,米兰也不例外,但他和米兰可是有言在先的,自从两人开始有了第一次,田军就说他不想离婚,米兰也说她不想离婚,婚姻的存在,甚至就是他们对这种情人关系最大的保障,在世俗生活之外,他们都想有种比较纯粹的感情,这甚至就是他们能够走到一起的根本原因。但米兰说,她现在突然想改变了,她觉得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看见米兰越来越认真了,田军赶紧打了个哈欠,说,你还是回自己的房里去睡吧,从现在开始,咱们什么也不想,抓紧时间,睡两个小时!

他看见米兰的两个嘴角又翘了起来,但这次没笑,眼睛里又含着泪了。这大山里真是古怪了,人一到这里都会发生变化。他还从来没看见米兰这凄凄的伤心模样儿。好在米兰显然也累了,她还是站起身走了出去。她一走,田军就把门关死了,甚至还下意识地反锁了。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对女人的恐惧,那种下意识的恐惧。但女人又的确是可以让男人变得很舒服的东西,和女人做爱是最好的安眠药,刚才还那么难受挨的时间,一下变得特别金贵了。这一觉田军睡得特别香,要不是小张敲门,他至少要睡到中午。但他很惊醒,他醒了,第一个就是看时间,不是五点,是七点,天早就亮了。但小张又确实是五点就起来了,还在他的门口走过几个来回。是敲门,还是不敲?对于小张,不是一个事,而是一个很重要的抉择。现在给领导当个司机也不容易,就像田副不想一辈子当副,小张司机也不想当一辈子司机。小张在反复抉择之后,最后他还是觉得应该让老板再睡一会儿,过了两个小时,也是小张觉得自己可以拿捏的分寸,他才敲门。这个分寸拿捏得很好,田军醒了,怒气冲冲地骂了小张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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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个混蛋,怎么不早点叫醒我?但田军是笑着骂的。而小张显然早已准备好了回答,他说,我一般都是在上班前的一个小时叫醒领导。田军于是又笑着骂了一句混蛋。

田军打开房门走出来时,大牛也凑上来了,他看见田军是一个人从房里走出来的,房间里也没有第二个人,便摇头晃脑地感叹起来,没想到啊,我还以为…… 田军知道他要说什么,便朝他屁股踢一脚,滚!

大牛说,领导叫我滚我也要说,都说我们党的干部现在怎么了怎么了,我至少在田军同志身上看到,我们这个党还是挺伟大的!

这就是田军的哥们,用田军自己的话说,很懂味。又不管田军表面上有多严肃,给人多么强悍的感觉,他和这些哥们在一起,还是挺轻松的,挺开心的,挺能打成一片的。他也懂味。这也是他的人格魅力,不像其他几个副那样一副假圣人的模样。

一下楼,空气好像透明了许多,才发现真是下雪了,雪不厚,还只有薄薄的一层,但这已让他非常震惊了。他震惊的不是雪,而是老年的神奇的预见,他怎么就知道夜里会变天,会下雪,怎么就比天气预报还准?他突然觉得这个老年简直与天机一类的神秘东西有关。在惊奇的同时,他更担心的还是老年的另一个预言,大雪封山。他急忙问小张,这雪不会真的封山吧?小张说,哪能呢,这么一点点雪,没事。大牛说,领导还是赶紧吃点东西吧,还有几百里山路跑呢。

八仙桌上,摆着两碗面条,用碗扣着,揭开,还热乎乎的卧着两只荷包蛋。小张、大牛几个吃过了,只要田军和米兰还没吃。这时候米兰也下来了,浑身还散发出睡眠气息,软软的,云鬓散乱,很慵懒的又特别娇媚的一副样子,脸腮和雪白的颈根儿上还有一抹娇艳的红润。可爱的女人就是这样,尤其是在满足了之后,哪怕慵懒也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魅力。田军不禁多看了两眼,一边往嘴里扒拉面条,一边催她,抓紧点,马上出发! 他知道女人事多,除了吃喝,还有许多比吃喝更费功夫的事。

但米兰一看见院子里的雪就惊叫起来,啊呀,美啊,美啊,美死了啊!米兰叫唤着。田军立刻就发现那几个坏家伙在邪邪地笑。昨夜里,米兰叫唤得那样,他们还能听不见。田军感觉到自己的脸正在发生变化,有点发烧了。他又吼了一声,抓紧点,你要再磨磨蹭蹭,可别怪我们把你丢在这里了,听见没有!这次可是真吼。

尽管米兰用了一个女人可能最快的速度,他们出发时已是早上八点。田军突然发现少了什么,他没听见那咳嗽声了,他觉得怎么也得跟老年道个别。但老年却没了踪影,整个水电站,就只剩下了那个哑巴,他正把一大袋一大袋的什么东西往车这边抱,从水电站抱到这边,有半里路呢。那袋子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动。米兰凑近了去看,发现每一只大袋子里,都装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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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封了口的小木桶,她猜这桶子里装的可能就是昨晚喝过的糯米酒,还有一些腊猪肠、腊蹄膀、年糕,那正在动的,是捆着翅膀和脚爪的土鸡,每只袋子里有两只。一共六个人,每人满满当当一袋子,内容很丰富。每只袋子上还特别钻了个孔,那是怕把土鸡在路上憋死了。米兰看着那个哑巴这样一袋一袋地抱过来,放进车尾箱里,几个城里人都只顾看着雪景,她忍不住就捅了捅田军。田军看见了,这才喊几个人过去给哑巴搭了一下手。

这些东西显然也都是早已准备好了。一切都是有准备的。从市局,到这个小水电站,一切都是按照某种约定俗成的程式在走,一年又一年地走着过场,这个过场,就像演戏,但就是演戏,你也得走。每年来一次,不是个事,要是哪一年忽然不来了,又是个事了。田军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年年如此,一年一年的送温暖,送了这么多年的温暖,连温暖本身都变冷了,有了游戏的味道了。

很快,东西搬完了,整个尾箱都塞得满满的。田军在心里粗略一估算,又是一惊,这每一样东西要在城里,也要值个百的,六大袋子,也要值个五六千的,再加上昨天那样丰盛的一顿晚餐,怕也是要上千的。这一算,他才发现他们恩赐般的送给人家的那一万块钱,人家也实在没拣到什么便宜,倒还添了许多麻烦。听小张说,每年都是这样的,有时候局里来的人比这次还要多,都把到这里来送温暖当作一种独特的旅游了,但不知道有没有人像田军这样算过这笔帐。

小张已经把车发动了,大牛也把尾箱啪地一下盖住了。

田军没看见老年,就跟哑巴使劲握了握手,此时这个哑巴也就代表这个大山沟里的小水电站了。哑巴刚才搬东西可能是搬累了,那黝黑的脸上、脖颈上还淌着热汗,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当他和哑巴松开手时,田军突然怀疑起了此行的意义。 四

连司机小张也发现,田军比来时少了一种从容。他已经好几次催着小张把车开快点。 他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念头很强烈。很快,山沟里的那个小水电站就看不见了。田军决定不再想龙窖山的事。说到底,这里的一切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与他有关系的还是局里的人事安排。这可能也是他急于赶回去的一个重要原因。他觉得是。

还是女人好啊,永远都是那样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这时米兰才真是什么也不想了,她早已被窗外的雪景深深地吸引了。她一直守在窗边,捕捉着雪花的隐秘闪光,感觉到雪里江山的约与柔美,连车轮划过的声音也是灿烂而明亮的。她的脸不知不觉的几乎贴着车窗的玻璃了,有一种清冽的而且特别新鲜的感觉掠过。雪好像下得更大了一些。白雪中呈现出来的一切都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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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干净,明亮,白色的山峦,白色的山路,连大山里的许多贫瘠的死角也被雪白所掩饰,很美,很干净,很诗意。米兰有些情不自禁,只觉得遍体上下有些飘飘然的。想起来,南方已经好多年没下过这样的大雪了,米兰一直盼着能够下一场久违的痛痛快快的大雪。它有一种魅力,使人难以捉摸又不可抗拒。或许是大雪一如既往的美丽使她暂时脱离了现实,这一场瑞雪的降临让她感受到了即将来临的一个新的年头带来的的吉祥。她想这一年,一定是一个好年景。

美总是在幻觉里、甚至在错觉里存在。米兰没有预感到某种巨大的灾难正在降临。没有任何预感。这样的白雪,在米兰的记忆中,永远都是那么美,又是那么短暂而脆弱的一种美,每当它降临,她就特别珍惜,特别小心,总希望它多驻留一些时日。这并非她一个人的感觉,而是几乎所有南方人的感觉。连大牛这样粗糙的一个人,也一声不吭地看着窗外的雪景。事实上,不光米兰,不光只有这车上的人被雪深深吸引住了,在同一时刻,几乎所有的南方人都感受到了瑞雪给他们熟悉的世界带来的新奇和诗情画意。雪,一直温顺地,密密层层地,从西向东,在广袤的中国南方无边地降落着。无数南方人都被他们置身的雪景深深吸引着,诱惑着,仿佛被引入另一个世界,他们在悠闲地踏雪,赏雪。世界已经换了一副面孔,但那时,还没有任何人来扯破这一幅幅虚幻而又真实的美丽梦景。谁也没有意识到这种透明的与洁白的雪中隐藏着怎样的不祥气息。它怎么就在一瞬之间变成了无法破解的天书?

米兰不知道,谁也不知道,那时到底有多少人通过这样一场瑞雪看到了后来的灾难性后果呢?天知道。

对于车上这几个人,第一个致命的危险出现了。车在滑向山崖下的一瞬间,司机小张在一刹那间所表现出来的镇定和本能的敏捷反应,不但挽救了那个一直紧锁双眉正在为自己的前途担心的田副未来的前途,也挽救了一车人的性命。当一车人突然发现自己刚才是与死亡擦肩而过时,小张的手还死死地握着方向盘,他谁也不看。而冰雪的山道上,触目惊心的是刚才的车轮划过的瞬间留下的轨迹,它在山崖的边缘上一个急刹车,太急了,整个车子已经都调转了方向,又在强大的惯性作用下朝着那个小水电站的方向又猛地滑行了十几米,最后侧身翻在路边一口干涸的山塘里。 然后,是一片死寂。 然后,才是米兰发出的尖叫。

但没事,哪怕精确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节,米兰也没受任何伤,她只是用一种女人尖锐的叫声,表达了她那种死里逃生的本能的身体反应。当她发出这样的尖叫声时,田军才发现这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自己的怀里,而他也那么死死地搂着她,而他自己紧张得背后都湿透了。但他发现自己的神智还很清醒,并且又一次清醒地意识到他选择坐在司机背后的这个位子是多么英明,这的确是安全系数最大的一个位子。接着后边座位上的两个人也有了动静,彭栋材和柱子几乎在同时想要坐正一些,但他们又几乎同时发现要纠正一下姿势已经很难,他们感觉到倾斜的不仅是自己的身体,整个世界都是倾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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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驾位上的大牛是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他的手一直下意识地捂着额头,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捂着的。在他的手心里,是额头上被撞了一个很大的凸包,指缝里还有黏稠的血液渗透出来。他是这场车祸中唯一的伤员,但伤得不太重。他在脑子了从一数到十,没有数错一个数字。这说明他的脑子也很清醒。

这就是车祸发生之后三秒钟之内所有人的反应。事实上小张并没有愣怔多久,就打开了车门。他是第一个下车的,他很庆幸车子还没损坏,只是前面的挡风玻璃被震碎了,这与大牛那个大脑袋的直接撞击有关。然后大牛也下了车,他伸胳膊伸腿地活动的几下,再一次验证了自己的脑子和浑身的神经都还处于正常状态。小张从车上的应急小药箱里拿出棉纱和创口贴,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

然后几个人都下了车,几个人都没事。

田军先看看这侧身翻着的车,又循着事故留下的痕迹,去看那道他们侥幸没有摔下去的山崖。从上往下看,阴森森的看不见底。他踢下脚边的一颗石头,许久,才听见从谷底传来的一点空洞的回响。他的背上又一次渗出了冷汗。

大牛到这时了还忘不了嘴贫,什么才是生死之交啊,咱们就是啊!

大牛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车上一定有大富大贵的人,有神灵在保佑他呢! 应该说这个大牛拍马屁总是拍得很到位。田军虽说还像刚才那样紧锁着眉头,可他真的还是动了这点心思,他觉得这可能真是某种命运的应验和预言,他就是那个必将大富大贵而且有神灵在冥冥中保佑的人,要不,你就无法解释小张怎么可能会在一刹那间避开这道死亡之谷,这是奇迹。而能够创造这样的奇迹,一般都不是人,而是神。如果说他刚才还有些发懵,现在他又一下找到了自己的角色,这里每个人都看着他呢,等他做出决策。他没有责备小张,没有这个必要,而是把手一挥,叫小张上车,把车重新发动,几个人扶的扶,推的推。他觉得这样可以把车重新开上路,可以继续他们的行程。

他低估的不仅是这场事故,也低估了更大的灾难。半个小时之后,他就发现,他们这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车虽没有完全翻到,只是朝山塘的一侧倾斜着,车也还能重新发动,前驱后驱都很有力量,但它想要从山塘里爬到路上来,靠他们这样几个城里人的力量是根本不可能的。这样努力了几次之后,几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了,而车不但没有往上爬,反倒又向下滑了一些。田军突然想起了什么,叫小张把尾箱打开,把那些东西都搬出来,这样既可减轻重量,又可以用来阻挡不断下滑的车轮。事情开始变得有点残酷的血腥味了。在那些土鸡们发出的惨叫声中,田军想出的这一招还真管用,车轮被有效地阻挡住了,不再下滑了,但要想爬上来,还是不成。被车轮溅起的积雪和泥泞中,夹杂着一些血污和杂乱的鸡毛。这无所谓,不就是几只土鸡嘛。问题是,车底下还渗出了一摊油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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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张一下紧张起来,油箱可能漏油了。

小张钻进车底下去看时,田军开始给局里打电话,万一这车搞不上来,或开不动了,就只能叫局里另派车来。无论如何,他今天是要赶回去的。但他打开手机一看,才发现这里是盲区,根本没有信号。而这时,几个人几乎都同时发现自己的手机没有信号。田军这才有些急了。在这人烟稀少的荒山野岭,哪怕你出钱,也请不到谁来给你帮忙,一路上,他们连个鬼影都没看见。如果说还有什么法子,唯一的法子,也是田军最不愿意的,那就是去那个水电站,去找老年,去请那些农电工来帮帮忙,先把车子拉上来。无论如何,车子是要搞上来的。 没等田军吩咐,彭栋材就说,我去吧,我腿长,跑得快点。 柱子说,我和老彭一块去吧,我看哪,还得找老年搞点油来。

田军就在他们肩膀上拍了拍,他带出的这几个哥们还真都是好样的,他叮嘱了一句,早去早回!看见两人跑远了,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喊,别忘了给局里打个电话!

大牛估计了一下,这里离那个水电站至少有三十多里,来回就是六十多里,还不知道此时老年和那些农电工在哪座山上,肯定还得那个哑巴上山去叫人,这一算下来,他们困在这雪地里至少也是五六个钟头。这时小张从车底下爬了出来,脸上和手上都是油污。这是个不好的兆头,还没问,小张果然就沮丧地说,我们可能回不去了,邮箱漏油很厉害,怎么也堵不住。他把两团污黑的纱布扔到雪地上时,田军已经感到事态比他想象的要更加严峻,这意味着他们不但要长久地困在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而且随着宝贵的汽油一点一点的漏尽,他们的温度也将一点一点的降到冰点。

这时候米兰已经一点也感觉不到这冰雪的美与诗意了,只感觉越来越真实地逼近的寒冷。她不再是那个充满了小浪漫和小计谋的女人了,她开始哭。她抱着手臂站在冰雪中一边抽泣一边打着寒战的楚楚可怜的模样,让田军有了发泄一声的机会,哭,你就知道哭!你早干什么去了?但田军很快就发现他这样冲着米兰发怒没有一点道理。他仅仅只是想要发泄一下,好像女人就是用来给他发泄的。但很快,他也开始打寒战了,大牛也跟着开始打寒战了。到这时他们才发现,竟然忘了带件厚实的暖和一点的衣服来。不是忘了,是久已没有过挨冻的感觉了,上班屋里有暖气,出行车里有暖气,这个世界早已不需要过于厚实臃肿的衣服来抵御严寒了。眼下,他们只能希望这样一辆不断漏油的车子在老年带人赶到之前能够尽可能晚一点熄火,而老年和那些农电工无疑已经成了能把他们救出绝境的唯一希望。

几个人都钻进了车里,小张也把暖气打开了。在渐渐弥漫着的暖气里,滴油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响。米兰抽泣了一会儿,渐渐就睡着了,田军感觉到这个女人的睡姿发生了变化,她没有趴在他的身上睡,哪怕睡着了,也同他保持着距离。他也感觉到昨夜的过度兴奋直到现在还在发生作用。他疲倦地睁着眼睛,仿佛只要一闭眼就会发生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但事实上他却是被冻醒的,此时距他毫无知觉地闭上眼睛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他睡了三个小时,这时候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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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漫天飞舞的雪花,一朵也没有,但天地间已是一片银白,放眼望去,白皑皑的山野广漠无极。但他分明感觉到车在摇晃,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只小舟,汹涌翻复不断地摇晃,那是风。能够掀动这样一辆巡洋舰的风有多大,他一下就感觉到了。米兰是最早冻醒的,但她还是没有挨近他,她不再是躺在他臂弯里的一个情人,她好像已经完全冻僵了,连女人最灵活的眼睛和嘴唇都变成了冰,那两只空洞的大眼里只有绝望和无助。

小张打开了手机,但不是在看信号,而是时间。连时间也仿佛冻僵了,它的缓慢已远胜于田军昨晚挨过的那个最漫长的上半夜。此时,车已经完全熄火。车内残存的一点暖气正在不断下降,已经逼近冰点。寒冷开始向他们的骨髓里一点一点地渗透……

终于,五个多小时挨过去了。没看见落雪,旷野中却越来越白,从眼下直到天边,满天满地都是雪。如果不是陷入了绝境,这真是田军此生从未见过的壮美景象。但这时他已经冻得浑身僵硬了,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片空白。

远远的,在南面空旷的雪野上终于现出了一个很小的黑点,小张是最先看见的,然后又看见一群人影,一个个都埋着头、弓着背,顶着狂风朝这边吃力地走过来。 他喊了起来,是他们,是老年和他手下那些人! 田军吃力地睁开眼睛,问,他们怎么到现在才来?

从看见那个小黑点,到看见老年清清楚楚地走过来,又是半个小时。老年撅着屁股刚一站住,就一连串地咳嗽不止,但他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在他的吆喝下,十几个汉子很快就用带来的缆索把车上几个可以生根的地方牢牢地系住了,十几个汉子又一齐拽紧了缆索,那每一双手都很粗粝,坚硬,手掌特别大,那老茧,也是一个个也十分突出的疙瘩。干这样的力气活,还非得要这样的手。又在老年剧烈的咳嗽声里,十几个汉子喊着号子,很快就把车又重新拉上了山道。然后,老年和这些汉子都愣怔在山塘边,他们都看见了,那些从车的尾箱里扔下的袋子,看见了那些冰雪中夹杂的鸡毛和污血。哑巴哇哇地叫喊着,第一个冲到雪泥里边抠那些袋子。然后,老年和十几个汉子都下去了,都在雪泥里用手抠着。每抠出一只袋子,那上面的车轮碾压的痕迹都很深,碾进烂泥里也很深。

但这时田军不必去关注的,他急切地问彭栋材,同局里联系上了没有。彭栋材说,联系上了,局里已经派车过来了,这会儿该下了国道,进山了。田军连拍了几下彭栋材的肩膀,他还很少这样兴奋过。然后,他才想到应该谢谢人家老年。他伸手去握老年时,老年把手缩了一下,他手脏,手上还沾满了鸡毛,鸡血和压碎了的酒桶里流出的酒液。田军便搓了几下手,多少有些尴尬。几个汉子把袋子里的酒桶抠出来后,一看见还有残剩的酒液,就歪着酒桶,渗出舌头去舔。这酒真是喝了叫人暖和的东西啊,在田军他们冷得浑身哆嗦时,他们都热得敞开了厚厚的老棉袄。这时大牛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也凑上去猛喝,他一咕噜地喝着一咕噜地感叹,怎么就没想到呢,怎么就没想到呢,白挨了这么长时间的冻骨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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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和汉子们把雪泥里抠出来的东西收拾好了,也没问这些城里人还要不要,就重新装进几个还没太破烂的袋子,驮着往回走了。他们都没说什么,一切都显得很自然,这东西你既然不要了,他们就得抬回去。田军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问柱子搞到汽油没有?柱子摇头。这时老年主动走过来跟田军说,站里没有汽油,只要机油,柴油。田军的脸色一下暗了。老年看他这样的脸色,又说,田,如果你愿意听我一句话,就别在这里等了,我看你们今天肯定是回不去了,还是跟我们回站里避避风寒吧,我们那儿破是破点,但总比这荒山野地强哩。 要说,老年说话时那表情是很真诚的,但田军听起来怎么都觉得有点挖苦的味道。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很客气地感谢了老年的好意,感谢他带人来帮忙。然后他又大声问彭栋材,局里派来的车到底靠不靠得住?彭栋材说,靠得住,我一打电话局里就派了车。这话无疑是说给老年听的。老年听见了,他又不是聋子。他说,那就好,田,还有各位市里来的领导,祝你们一路平安,我就先回去了。

说也怪,就在老年刚一转身时,忽地一下,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冰疙瘩。这件事可以说非常古怪,甚至可以说是神奇。老年走过去,把那个冰疙瘩捡起来一看,里面包着一只鸟雀,这只鸟雀刚才还在天上飞呢,现在却已被冻在了冰壳子里面,变成一砣冰凌疙瘩了,眼珠子还亮亮地睁着,小嘴还尖尖地张着,要叫唤的样子。老年一双蜡黄的眼珠子鼓突出来盯着那个冰疙瘩,一边深深地叹着气,唉,你说这个球事,这辈子都没见过哩,这鬼怪天气,这辈子都没见过哩。

他这样自言自语的,甚至有些神经兮兮的,但并没有引起田军太多的注意。此时田军已经有

了另一个明确的盼望,他急切地瞅着的是与老年相反的一个方向。 五

如果说田军最终还是不得不回到那个小水电站,那就只能说是命运。而命运,似乎早已安排

好,凡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事,躲是躲不过的。那时田军还不知道,这样的命运一百年才有一次。

那辆车,田军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等来。朝一个方向看久了,他的眼睛开始出现幻觉,有好几次,他竟然把很远的一个小山包当成了一辆车。老年的预言又一次得到了证实,——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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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今天肯定是回不去了!这个老年怎么就有这样的神机?他到底是巫师还是在背后捣鬼?但这次连对他最忠心耿耿的小张也不同意他的这个猜测,他说看样子老年也不像是背后捣鬼的人,就是捣鬼也不会捣到局里去,他没有这样的能耐。但在极度的严寒中冷得快要发疯了的田军大声喊叫起来,就是有人在捣鬼,就是有!彭栋材,柱子,局里那个电话到底是谁接的?他们派的车呢?车呢?彭栋材不知是冻坏了,还是吓坏了,他浑身筛糠似的抖索着说,是……是魏副……

田军一下尖锐地喊了起来,我就说吧,我就知道,那个姓魏的,他就是想要冻死我,也不该让你们来为我殉葬啊!

田军的精神快要崩溃了,但田军觉得自己的神智还很清醒。那个姓魏的,魏副,就是他这次的竞争对手。但派车,还得非找他不可,他管着局里的行政、机关、后勤这么多摊子,他的权力也太集中了。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权力,无疑只有老。想到老,田军还是觉得自己手下这些办事的人还是不行,你找那个姓魏的干什么,你怎么不找老呢?田军一边这样想,一边绕着圈圈地在风雪中跑着。他一直这样跑,所有的人都这样跑着,要不,几个人早冻成了冰疙瘩。

这时大牛凑上来了,老板,现在没有别的法子里,咱们还是去老年那儿吧。 小张说,只有这样了。

在这几个人中,彭栋材是老实的也最不愿发表什么意见的,但这时,他也冷得实在受不了了,老……老板,再在这里死等,我们就是等死了!

田军说,谁叫你们死等了?我说过吗?——他这样说,表面上还是在发火,实际上已经同意了大伙的意见。他能感觉气温还在急剧地、笔直地下坠。他也不想在这里活活冻死。但要返回那个小水电站并不容易,这三十多里风雪路,还有米兰这样一个累赘,——他第一次发现女人成了累赘,简直一点用处也没有,要把她弄回那小水电站,这里的几个男人都地轮番来搀扶着她走,甚至是背。我来吧,田军说。他意识到他应该第一个承担起这样的责任,不,包袱。米兰这时好像已经没有感觉了,她瞪着眼睛,但鼻尖早已冻得通红,大脑和身体的各个部位早已失去了联系,那张平时精心化妆过的脸糊满了眼泪和鼻涕,又迅速地凝结成一层冰壳子。但田军过来背她时,米兰好像突然清醒过来了,她说,我自己能走!

她这样说的时候,两只眼睛还那么瞪着,瞪着田军。田军赶紧把目光移开了。这样一双眼对于他早已不是诱惑,只让他感到莫名的恐惧。

这可能是他们一生中经历的最黑暗的一个夜晚,走过的最漫长的一条路。到了,终于到了啊!五六条黑影一下从外面的风雪夜里扑了进来,夜深了,那个哑巴还没睡,一盆炭火也烧得正旺。又像是早有准备的,老年知道他们要来,连饭菜也早已给他们准备好了。哑巴比划者,口里哇哇叫着,几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才发现一个个浑身扑满了冰雪。哑巴是叫他们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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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冰雪拍掉,先吃饭,再烤火。几个人也没多想,都按照哑巴的吩咐做了,奇怪地都突然变得很听话了,哪怕是一个哑巴的话。而这一顿饭菜,对于又冷又饿的他们,也远比昨晚的那顿丰盛的晚宴吃得更香。有酒,当然有酒。火是从外边开始让你暖和,酒是从里边开始暖和,山里人比城里人更懂得温暖的意义。

几个人围着炭火慢慢烤着时,都觉得,这才不过一夜,一日,在这同一个地方,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其实呢,差不多还一样,这水电站里,依然只有哑巴一个人守着,没看见别的人,也没听见老年的咳嗽声。难道他们还在山上没有下来?难道他们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在山上爬来爬去?这只是田军的一个猜测,他没法与这个哑巴有更深入的交流。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身体暖和了,连脑子都暖和了,第一件事就是去打电话。他发现在这大山肚子里,电话比手机管用。他当然不会找那个姓魏的,他要找老,他甚至觉得,让局里派车来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他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应该让一把手知道。和往常一样,他先打的手机,有两个手机号码,一个是对外公开的,一个是只有局党组的几个人知道的,那是全天候开机的。但很奇怪,这两个号码都不通。他立刻又有了种不详的感觉,又好像一直就有某种不祥的感觉。难道,什么出事了?而一个在快要退线之前突然出事,那肯定就是大事。田军没有迟疑,迅速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是老伴接的。 小田啊,你知不知道,出大事了啊!

田军惊得手一抖,果然出事了,出大事了。他惊问,出啥事情了?您别急,慢慢说……他甚至已经开始考虑该怎么安慰的家属。但老伴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我也不知道你们这个电业局是怎么搞的,你们这些个副是怎么当的,全城都停电了,到处都黑灯瞎火的,你说这老百姓没了电日子怎么过啊,电一停,水也跟着停了,手机也没信号了,没吃,没喝,没了暖气,这屋子里冷得就跟冰箱似的,这人就跟关在冰箱里似的……

这有点出乎田军的意料,老伴说的大事,原来是这样的事。要说呢,还真是大事,大事故,全城停电,事故责任人是要严厉追究的。这让田军甚至有些侥幸之感,幸亏老把他支派到这儿来了,他是管业务的,直接说,就是管电的,而现在,无论怎么追究都不可能追究到他身上来,反而更加突显出了他的重要性。他想看看局里那几个副在自己缺席的情况下怎么表现?看那个姓魏的怎么表现?这可不是他田军不想回去,是那个姓魏的不给他派车。 田军放下电话,他发现自己忽然不是那么急于回去了,也不那么急于找到老了。现在他着急的是赶紧给家里打个电话。老婆一听见是他的声音就骂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骂,我打了你一整天的手机都打不通,阿雪都快冻死了啊你知不知道?你不管我的死活,难道阿雪你也不管?接着电话里的声音就变了,变成了阿雪柔弱稚嫩的声音,爸,爸爸,你快回来吧,我冷,好冷哦……

田军下意识地裹紧了衣服,那种不可抵御的凛冽之感仿佛再次袭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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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回到火塘边,烤了一会儿刚才打电话时冻僵了的手,电话铃响了。他立刻就猜测到是谁打来的,是。这对于他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他不是告状,只是把他急于赶回城里,到车在路上出了故障,到请求局里派车,到现在车一直没有开过来,他都一五一十地向一把手如实禀报了,而且很有风度也很有气度地没有提到姓魏的一个字。他懂得怎样将一个事情包裹起来,让事情本身去显示自己的张力。这无疑是田军在政治上的成熟之处。老很有耐心,耐心地一直听他说完了,才说,车派了,现在还堵在国道上,那路上已经堵了几十里远了一条长龙,现在你知道情况有多严重了吧小田,别说给你派车,就是给你派一辆坦克,也开不过去……

事情完全超出了田军的想象,它的严重性完全超出了田军的想象,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的车出了故障,他被困在这里,原来并非一个偶然的孤立的事件,就算小张把车开到了国道上,也逃不掉被堵在那儿的命运。这原本是他开始想象的出了什么事,什么事故,它真的就是一场才刚刚开始的灾难,一场百年不遇的大灾难,它不仅仅是发生在梦城,而是发生在大半个中国,就在他和老通话的时刻,中国南方十几个省区的输电网全部陷入了瘫痪,长江以南的铁路、公路、机场也跟着瘫痪了。这一场灾难会持续多久,现在还无法预测,但国家电网下了死命令,必须尽全力保住电网,抢通电网。由于情况紧急,已经办了退线手续的老又接到命令,他必须继续留任,继续在的位置上全面指挥这样一场抢通电网的大会战。 当然,对于田军,这些还只是一个背景,但他马上就要进入角色了。他接电话时,开始身子还是倾斜着的,现在一下子站直了,他是电业局管业务的副,他一下意识到了自己的岗位在哪里。这也是田军最大的优点,他有很强的角色意识,无论如何,他都得赶回去,那里有他的岗位!但老说,你的岗位现在就在龙窖山,你别忘了,在方圆几百里内的龙窖山,那里除了一个小水电站,还有国家电网的铁塔、输电线,现在,你不但不能回来,局里还要马上调集抢修队伍,今晚出发,开过去,从现在开始,龙窖山境内的所有电力部门的干部职工,不管是地方小水电,还是国家电网,一切由你指挥,你是龙窖山大会战的指挥长,这是市里的命令,你必须马上投入战斗!

战斗!这已经不是一个的口气,而是一个作战指挥员的口气。好多年没人这么神圣地说出这个字眼了,它严峻的意义早已被篡改,在一个充满了诱惑和邪念的时代,很多原本很神圣的东西不知在什么时候都变得猥亵了。而此时,它一经从老口里发出,田军一下又觉得回到了它神圣的、严峻的本义上,他立马就知道了,他的岗位在哪里。

很久以来,他好像早已习惯待在自己的那个岗位上了,那个岗位是梦城电力大厦九楼的一间按照五星级宾馆套房设计的办公室。门关着,屋子里的窗帘也拉着。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个人想要走进他的办公室,先必须沿着一条长长的走廊朝深处走,那感觉就像走向某间密室。作为国家电网的市一级的副,在梦城,这个级别不低了,做官做到这一级,就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了,干什么都多少有点像密室里的密谋了。走得离那扇门愈近,你的脸上,会不知不觉浮上了一种虔敬的神色,就像正被一个人引领着走向某种神奇的命运。这并不是一个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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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这个人,在这间屋子里,的确掌握着许多人的命运。在他的大办公桌上摆着一只手提电脑,旁边还有一台台式电脑,两台电脑都开着,他的眼睛盯着电脑的蓝屏,监视着局域网的运行。他监控的这个局域网,是国家电网的一部分,哪怕是像梦城这样一个地市级的国家电网,现代化程度也很高,电业局,也就不像地方上那些局机关,有那么多人穿进穿出,这办公室,通常是他一个人待着的地方。如果有必要,他才会按一下传唤铃,把谁叫进来。当然,他也并不需要老这样一直盯着电网,他还有那么多的部下,都在严密地监控局域网运行的一切状态。看得两眼干涩时,他偶尔也会跳出来,看看另一台电脑里那些比较鲜亮一些的东西,有时是风景,有时是美女,都是很滋润的新鲜迷人的东西,都很养眼。尤其是当他看着一个美女时,这让他很惊喜,他还能感觉这样一种悸动,这就说明他年轻啊。

他没想到,在龙窖山,他突然找到了自己的另一个岗位。他好像也是第一次意识到,龙窖山原来不仅只有这样一个小水电站,它很大,如此广袤,在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之间,还遍布着国家电网的铁塔和电缆。而现在,不光是这些国家电网,连老年,连老年手下那些人,也都纳入了他的指挥体系。他放下电话,重新走回炭火边,但这一次,他不是伸手去烤火,而是把带来的几个人都一一打量了一遍,除了米兰基本上没什么用处,大牛,柱子,彭栋材,都是外线工出身,他们现在都是局里生气勃勃的中层骨干,而在这场大会战中,他们每个人都可以用来打一场又一场的攻坚战!幸亏把他们都带来了,这真是天意啊。

田军这样看着他的几个哥们时,他的几个哥们也分明感觉到了这目光里放射出的一种久违的东西,它属于一位年轻的外线施工队长,那么亮,特别有锐气的一种亮。那时候,一个身材高挑、面皮白净的硕士研究生,不愿留在局机关里,强烈要求上第一线,这甚至是那一年梦城电业局的一个事件,无疑也是田军的一个重要的人生选择,而这样的一个个人的人生选择完美地应合了那样一个时代的典型意义。田军也就成了一个时代的典型。十多年之后回头去看,他的选择依然是对的,他把自己那过于理想化的一身书生气在风里雨里烈日里一点一点地淬炼过了,炼掉了多余的铁屑和杂质,他让自己迅速地强壮起来,长出了和大牛、柱子、彭栋材一样粗壮的骨骼。他们有的,他也有了,而他有的,他们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那就是他所掌握的专业技术。在这个电业局,有很多掌握了专业技术人员但却窝囊一辈子的人,也有更多的只知道出死力的却在底层压了一辈子也爬不上来的人,田军却是个例外,在局里,他是那种有匪气也有侠气的知识分子,他的强悍,甚至有时候的霸道,对于米兰这样的女人是很有魅力的。女人也总是喜欢那种有点极端举动也有固执信念的男人,那时他是很多年轻女性想要走近又不敢走近的一个身影,她们眼里流露出一种无限神往的表情。他那充满了阳刚的形象好像也不仅仅只是作为一个单纯的男人而存在,似乎还有许多别的吸引她们的东西,是些什么呢,又很难说清楚。

如果不是当初的选择,田军不可能是今天的田军。按说,他没有背景,也没有什么别的路子,他能迅速地攀升到局一级的岗位上来,只能说是全凭着自己赤手空拳地拼搏上来的。但后来,他很少再有这样拼搏的冲动了,也可能是很少再有让他拼搏的机会了。他变了。变成了一个米兰每天都重复地看着的和别的男人没有多大区别的男人,变成了在女人面前只有熟练技术却越来越缺少激情的男人,女人是敏感的,她能一下感觉到男人狂欢后的那种内心的冷漠,她其实并不想嫁给他,但她已经好多次试探出来了,他那副肩膀现在有多软,那已是女人不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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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靠的一副肩膀。而现在,米兰看见,这个男人似乎又有了那种奋力一搏的冲动。她甚至觉得,这是她很多年来,在这个男人身上发现的唯一值得注意的变化。

当一个女人这样挺复杂地琢磨着一个男人时,这个男人却只是很凌厉地挥了一下手。 走,到山上去看看! 六

田军没带米兰上山,但米兰还是扑了上来。米兰突然有种被彻底抛弃的感觉,不是被一个男人抛弃,而是被所有的男人抛弃,她在风中凄厉地呼喊,田军,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不能把我一个人抛在这里啊!但田军还是一下把她推了回去,差点推倒了。她听见了米兰的绝望的尖叫,但他朝哑巴打个手势,哑巴,把她看住!田军恶狠狠地说。

他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残忍,让一个女人和这样一个陌生的哑巴呆在一起,又是呆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他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事情。但他还是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个接近真理的选择。一出门就听见风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呼啸声,吹得人双腿发软,身体发硬。没走多久,田军就听见自己身体内什么在咔咔响,那是骨头在响,冻僵了的骨头。如果把米兰那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带上山,就算不冻死也只能把她再次送回去。

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了,下到了令人绝望的程度。然而田军又哪里知道,这样的大雪将要连续下一个多月。这是所有的南方人都无法预料到了,甚至连最权威的气象台都不敢做出这样一个预测。这是对科学的尊重,科学给予任何一个事物的结论都是谨慎而缓慢的。南方不是没有经历过大雪,但最多两天三天也就收了,从来没有这样旷日持久地下过,一百年也没有过,要不怎么叫百年不遇?但这要等到后来才知道。现在还没人知道。田军带着几个人在冰雪闪烁的反光中朝更高的深山里走。一棵棵倒在路上的大树已被冰雪捂得严严实实,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道山梁子。还有的地方那种简易的小桥塌了,只能敲碎冰凌,趟着冰水过去。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无边的荒野里,那晃着的微弱的光芒,那是照着山野的几只手电,一下一下地晃着,黑夜里的一条冰雪山路,也仿佛一下一下地晃着,抬眼还能看清楚,一低头又不见了。

那晚,他们在雪夜里摸索着,赶到老年抢险的那个山头时,已是凌晨三点了。

老年看见田军了,但并不吃惊。他刚排除一根电杆上的故障,刚下来,浑身冰雪地站在那里,夹着腿,撅着屁股,很平静地看着田军,如一块老岩石般地沉默着,也平静着。这好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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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永远都不会对任何事情感到惊讶的人。连这样的暴风雪,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他的面孔甚至是安详的。

但田军很着急,脸上的表情很严峻,他向老年传达了市里的紧急命令时,才发现满嘴都是沙砾和冰渣,这让他一贯宏亮的声音有些杂质。老年很安详地听了一遍,这才有了一点吃惊,看那样子,仿佛是在迷糊着,他这个小水电站,他和他这些天不管地不收的农电工,难道真的被国家想到了?真的和国家发生了什么联系?但田军根本没问老年有什么意见,听那说话的口气,没有任何可以商酌的余地。事实上也是这样,这是市里的命令,无论田军,还是老年,还是这所有的人,你只有服从。这是命令的本质。

老年还是那样,沉默着,但眼睛却看着田军的鞋子。田军一下意识到了,他这个指挥长,连一个外线工在野外作业的最基本的操作章程都疏忽了,而且是一个致命的疏忽,他竟然还穿着一双旅游鞋,而不是电工专用的绝缘胶靴,头上也没戴安全帽。而他的几个哥们,也都跟他一样。这当然怪不得他们,他们这次进山的任务是送温暖,兴许从一开始就怀着某种旅游的心情,他们又怎能想到后来会发生这么多事。但一个电工在野外操作的规程也和命令一样是没有任何借口可以讲的,你没有绝缘胶靴和安全帽,没有最基本的安全防护设备,别说你要在这里指挥一切,你连站在这里看一眼的资格也没有。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换句话说,老年完全可以把他们这几个撵下山去。

田军刚才还很强悍的一张脸,一下就急得发青了,几个哥们也都急巴着眼看着他。到哪里去找绝缘胶靴和安全帽,还有保险带?老年低着头,撅着屁股走开了,积雪在他的靴子底下咔嚓咔嚓地响着,听得到积雪的深度。很快,他就抱来了一堆靴子和安全帽,都很破,但又是反复补过的,修补得很仔细。你不能不服了这个老年,他好像把什么事情都提前预测到了,这些东西也不一定就是为他们准备的,但面对灾难,甚至在灾难降临之前的很多天,你就应该而且必须多一点准备。这其实就是乡下人很朴素的忧患意识,晴带雨伞,饱带饥粮,啥叫未雨绸缪,这就是。老年从入冬之后就带着几十个伙计们在这些山头上爬来爬去,倒不是预感到了有什么灾难,每年都是这样的,就像龙窖山每年都是要下雪的,结冰的,而在过年之前,这每一根电线杆、每一条线路的故障都必须排除掉,保证这大山里的老百姓能用上电。这是他们份内的事。至于大山外面的事,老年是很少关注的,那不关他什么事,他的胳膊也伸不了那么长。这个大山沟里的小水电站,这一根根连着千家万户的电线,就是老年的整个世界。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开始穿靴子时,老年已经走向了又一根电杆。那电杆约莫有三十多米高,老年撅着屁股慢慢地朝上面爬着,爬得很慢,比一只蜗牛还慢。田军仰起脖子看着老年,他还从未用这样的眼光来看一个根本就没受过专业训练的农电工。但他凭自己的专业知识,迅速地得出了一个结论,老年要按照这样的速度爬上那样高的一根电线杆,最少要两个小时。如果要下来,还会更慢,可能要两三个小时。他们这样一上一下就要五个小时,这意味着,他们一旦爬上这样一根电杆,就可能是一整天或一整夜地待在那根电杆上,如果不把故障排除掉,他们不会下来,无论多冷,多么饥渴,都只能在那根电线杆子上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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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也是这样,田军的想象就是事实。在那半天云里,这些电线杆上的人除了要吃要喝,还要拉要撒。田军这样严肃地想着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的猜测没有错,这些农电工的确是把屎尿都拉在裤子里的,他们不可能花五个多小时从上面下来拉一泡屎一泡尿,然后再上去,只能把活儿干完了才能下来,如果实在憋不住了,你就只能将屎尿撒在裤裆里。你别无选择。有道是,冷尿饿屁,天气越冷,反倒更加内急。开始,谁都是使劲憋着,怕把裤子和身体搞脏,然而,到最后,也可能是忍耐到了极限,也可能是在极度的严寒中冻僵的身体失去了知觉,体内的系统一下就完全崩溃了,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崩溃的,一裤裆的屎尿。这事只要发生过一次,你就干脆不忍了,反正忍也忍不住,那还不如直接拉在裤子里,反倒痛苦。那拉在裤子里的屎尿,开始是热乎的,臭烘烘的,哪怕臭,只要有点温度,都让人有点激动。但很快就冻硬了,整个裤裆都是硬的,里边的裤衩,屎尿,连同男人的命根子、肛门冻结成了一个大疙瘩。那感觉说不出来,说出来太残忍。一个人到了这样的境地,就已经降低到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最低底线,不像人了,连畜生都不如了。

难怪这些人身上那么臭烘烘的,难怪啊。但暂时,田军还觉得这些人其实用不着把自己搞到连畜生都不如的境地,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简直就是一个不该发生的问题,老年这些农电工简直太没有技术了,没有技术就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你看看他们,大牛,彭栋材,你们几个看看他们,简直就是以最愚蠢的方式在浪费自己的生命嘛。田军看见了的,其他几个人也都看见了,那些电线上的覆冰很厚,把电线都压弯了,把电杆都压得倾斜了,这些冰是必须马上除掉的,如果不赶快除掉,这电杆就会折断,倒塌,把一条电线拉断,一条电线拉断了,一个地方瞬间就会陷入一片黑暗,他们这样没日没夜地破冰是对的,但他们这种破冰的方式实在太老土了,太笨了,太原始了,你看他们在怎么干,他们竟然是用锤子和木棒在冰凌上一下一下地敲打,费老大劲才能敲掉一小块,这要敲掉什么时候啊,敲到猴年马月也敲不完,难怪他们这要每天要在这山上贪早摸黑地爬来爬去,问题是他们没有技术啊。现在的科技都发展到了什么时代了,目前国际上通行的方式,早已是人为制造输电线路暂时短路来自身融冰,一下就解决了电线覆冰的难题。

大牛,你叫他们先下来,这不是抗冰雪,这是干傻事!

田军看见的,想到的,大牛当然也早看到了,想到了,大牛看见这些个农电工这要一锤一棒的敲打着冰块,憋不住都快笑了。他朝半天云里的老年喊,年站长,你叫你们的人先下来吧,我这里有个破冰的好办法,你们可以试一试! 但老年却瓮声瓮气地摔下来一句话,试过了,不管用。

试过了?大牛不像刚才那样笑了,转过身惊讶地对田军说,他说,他们试过了…… 试过了?他们是怎么试的?那肯定是方法不对!田军挥了挥手,你叫他们下来,别再耽误宝贵的时间了,我们要抢修的可不是这些个电线杆,还有铁塔,国家电网的铁塔,那里最需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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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牛便朝着天空又喊了一次,但老年还是磨磨蹭蹭的不愿意下来,他显然是想把活儿干完了才下来。田军脸色又变得铁青了,他可能已经预感到这是一帮很难指挥的人,这感觉,就像是一个正规军的指挥员,在指挥一群杂牌军,在你最需要抓住战机时,他们却只顾自己东放一,西放一铳,这叫他怎么指挥!他有点火了,也不让大牛喊了,他自己仰起头喊,老年,年国华同志,我刚才可是向你传达了市里的命令,你是一个老同志老了,你应该知道你该怎么做!

老年却又瓮声瓮气扔下一句话,请田再等一会儿,我把最后一点故障排除完了就下来,很快了……

但等到老年下来时,天都快亮了。等到老年把那些还在各个电线杆上干活的人都喊下来时,天就大亮了。每一根电杆距离都很远,分散在各个不同的山头上。这些人也都很散乱,当然也很疲劳,一个个都吃力地睁着饿得发昏的眼睛,跺着冷得发颤的腿脚。他们走过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一身冰凌的衣服像剥皮一样的从身上使劲扒下来,然后两只手都抓把雪,浑身上下擦着,擦遍身体,尤其是下体,要擦得慢慢擦得发热,擦得鸡巴硬起来。如果一个人连身体最敏感的部位都没有感觉了,他的整个生命肯定还处在冻僵的状态。

这些山里汉子试过,这是最灵的。

田军也是干过好几年外线工的,但还从未看到这样的情景,一些人总该是有点隐私的,有点地方是该坚定地藏起来的,他觉得这些乡巴佬简直有些变态,他们这样擦着时流露出来的那种兴致勃勃的劲头,让田军把目光躲闪开了。他还不能正视这种粗俗的裸露。 大牛,你告诉他们,该怎样除冰!

大牛很有信心的动手了。那些农电工也都唰地一下就看着他了。唰,——蓝光,那是电线短路后闪烁出耀眼的火花。田军很有信心地看着,他想,对于这些乡巴佬来说,他们将要看到的是一个奇迹。但这个奇迹没有出现,这种通过电线短路融冰的方式好像突然失效了。大牛显然也焦急起来,蓝光,又是蓝光。还是不行,那电线上的覆冰竟没有一点动静。田军一直仔细看着,大牛的操作是没有问题的,真是活见鬼了!田军有些按耐不住了,走了过去。他要亲自动手了。但还没等他走过去,老年突然扑了上去,一下把他推开了。这一推,感觉就像是被强大的电流击中了,老年竟然把他推出了一丈多远。田军感觉自己在一瞬间飞了起来,然后又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晕了。他没想到老年这干筋瘦骨的,竟然一下爆发出了那么大力量。 摔得更重的不是田军,是老年!在把田军推开的那一刹那,老年也飞了起来,他比田军摔得更重,更远,但没摔晕,他在飞起来时大叫了一声,冰闪,都闪开,往后撤!

冰闪!这种罕见的冰闪,是一种在极端恶劣的雨雪天气下部分输变电设备绝缘体和导线上形成挂霜、覆冰和冰柱现象之后,才会在电线短路后出现。田军知道冰闪的存在,但还是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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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遭遇这样的冰闪,这种冰闪像雷殛一样威力巨大,但很少有人真正体验过。现在,他被一个农电工用生命去亲身体验过,验证过,它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不幸中的万幸,老年虽然没有像样的电工装备,但还是用那双早已淘汰了的绝缘胶靴和安全帽把自己保护得很严实,这才从死亡的边缘逃出了一条老命。而这个冰闪的突然出现,可能就与大牛刚才采取短路除冰的方式有关。一个最有技术的高级电工,在他拥有和掌握了现代科技技的上司的逼迫下,已经是在蛮干和冒险了。制造短路的大牛没啥危险,危险的是短路制造的冰闪。

老年是挣扎着爬了起来,这一次他没有再沉默,他把一根被冰雪层层包裹的电线拽了过来,一直拽到田军的眼皮底下,叫田军看,叫那些城里来的电工们看,他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吼叫,你们看看,你们都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一般的冰凌吗?这是我一辈子都没有看见过的东西,这样的鬼怪天气,也是我一辈子也没见过的!

田军也看见了,他看着它久久说不出话,他被眼前这触目惊心的东西震慑了,那不是冰,也不是雪,也不是凌,那是什么呢,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东西,甚至是一种还没有被人类命名的东西。

或许,还得从老年说的这种鬼怪天气说起,这的确是一个人一生一世也不定就能见到的极端恶劣而且异常复杂的气候现象,你简直无法找到精确的词语来为这样的气候现象命名。或许一开始,你以为是下雪呢,司机小张开始就以为是下雪,所以田军问他时他说没事,但雪只是这种恶劣天气的一种表明的掩盖,雪里还夹杂着另外一种东西,落在身上梆梆硬,你看着像是雪,打在身上像冰雹,一落到地上就冻硬了,变成了冰疙瘩,又好像,还在落着时就变成了冰疙瘩。有一件事显得非常古怪,就是老年看见的那只被冰冻在冰层里的鸟雀,以前天冷时,这山上,寨子里,也有好多鸟雀都冻死了,这不稀罕,稀罕的是一只鸟雀还在天上飞着呢,却突然,一下摔了下来,摔下来就成了一砣冰疙瘩。而事实上,这整个龙窖山,甚至在大半个中国,冰雪都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而是这种无法命名的自然现象,就像那只冰层里的鸟雀一样,那种看上去像是雪的东西,浇在它身上,又迅速凝结成冰,它就成了一个像冰雕的样子了。几乎所有的一切像这只鸟雀一样就被冻在冰层中间,你看见房檐上,电杆上,铁塔上,电线上,到处都是冰,但不是。那些覆盖在电线上的冰雪为什么难以除掉?事实上它不是被冰雪而是被一层特殊的隔离层包裹了,冰雪只是表面的覆盖,更坚硬的内核还在里面。如果仅仅只是冰雪,那是可以通过电线短路的方式除掉的,老年虽没有受过什么专业训练,但他也是个干了大半辈子的老电工了,不是不知道用这种办法除冰,也不是没有试过,但最后他发现,没有任何办法了,只有像他们现在做的这样,一锤子,一锤子,缓慢而耐心地敲下去,冰雪开始瓦解,散落,当你把冰雪彻底敲掉之后,你才会发现里面还有一种很难敲掉的东西,就像焊接在电线上面的,闪烁着诡异的暗黑色光泽,阴森如天的鬼眼。它有多硬?砰!一下,震得你虎口发麻,你看见一道怪异刺眼的强光闪过,锤子像撞在了天的边界,又被坚硬有力地弹了回来。 这就是老年和他手下那些农电工每天都在一次次敲打的东西,你不能不说他们创造了一个奇迹,在南方十几个省区陷入一片黑暗时,他这个小水电站竟然一直没有停电,那些散落在龙窖山区千山万壑里的十几万老百姓,还有灿亮的灯光照着,还有电打米、打年糕,还像往年一样,热热闹闹地等着过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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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还仅仅只是开端,在未来的一个月里,龙窖山方圆数百里内的一切都将被这种像冰又不是冰的东西层层包裹,整个龙窖山都将处在冰灾寒极,这里是高海拔山区,在这样一个冬季将要被冰封二十九天。这是老年不知道的,也是田军不知道的,人类所能知道的,永远都只是眼前的一点东西,而哪怕眼前这样一点东西,也足以让田军震惊了。他在老年的咳嗽与吼叫声中又慢慢挺起了身子,但给人的感觉不再是那样的强悍了,倒像是强摆出来的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他一辈子还没这样狼狈过,这样被人熊过,而且是老年这样一个人。他不是不知道他这条性命是老年给他从冰闪中抢出来的,但心里的那个滋味儿却如打翻了的五味瓶,又沮丧又忿怒又说不出。他不喜欢老年,从一开始就本能地。哪怕老年救了他的命。

直到老年没头没脑地冲他熊完了,甚至是充分地陶醉了,他才硬着头皮跟老年说了声谢谢,老年,谢谢你,这大山里的情况比我想的要复杂,但上面的命令我们必须执行,现在我们要把队伍拉到龙窖山西北方向的瑶王峰,那里有我们的铁塔,国家电网的铁塔,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那里的线路抢通!

那,这儿怎么办?老年面有难色,说,这鬼怪天气,你别看现在冰雪暂时除掉了,线路通了,可过不了多久,电线马上又要覆冰,你又得上去敲,我们连日来,没日没夜的,反反复复就干着这同样一件事,敲,敲,这里离不开人啊!再说,你看伙计们也太累了,总得撤下山去吃口热饭,睡过热乎觉吧。

老年!田军严厉地喊叫起来,这是命令,一刻也不能耽误,我们必须马上赶过去,马上!我想你应该明白,是国家电网重要,还是你们这个小水电站重要?

老年说,这个水电站是我们的命根子,你们的铁塔倒了,有国家管呢,咱们的电杆折了,电线断了,还得自个儿栽,自个儿拉,这电线、电杆都是龙窖山的老百姓当年流血流汗栽的,是他们用血汗钱买的,除了他们,这么多年了还有谁管过咱们?谁又真心帮过咱们? 田军火了,老年啊,你这样说,对得住国家吗?

老年竟然说,我宁可对不住国家,也要对得住龙窖山的老百姓!

那一耳光是怎么打出去的他不记得了。但肯定就是老年说出这种话时打出去的。田军没想到这个老年这么犟,觉悟这么低,你根本没有办法说服他。而此时,田军的耐性也到了极限,他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继续耐着性子跟老年僵持下去。他看见老年用手捂着脸时,他感到了一瞬间的痛快。但他立马清醒了,立马意识到他太冒失了,不,太冒险了。

几乎就在同一个瞬间,老年手下那些人突然像豹子一样凶狠地朝他扑了过来,揍他,揍这个王八羔子!这么多人一起扑上来,怒潮一样。山都摇撼起来了。先是小张扑上去挡了一下,呼地一声就摔了出去,接着是大牛,柱子,彭栋材,这还真是他的铁哥们,他们都想要死死保护他,但都一个一个地被摔出了老远。田军浑身都僵硬了,他不知道这些人要怎样撕了他,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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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他们可不管你是什么副。这时候老年张开手臂撅着屁股把他护住了,就像一只老鹰护住了一只小鸡,老年冲他疯狂的手下嘶吼,你们——都给老子滚下去,滚,听见没有!

那些人一下就不动了。然后就一个个退了下去,眼睛里竟含着泪。挨了田军一耳光的老年,还是那样让人肃然敬仰,连田军看他时,也换了一种很尊敬的目光。他忽然意识到老年这个人很不简单,这个老年决不是他想象的那种老蔫。他低声向老年道了歉,对不起,老年,真的对不起,我也是太、太急了……

老年没理他,撅着屁股走到了他那些伙计跟前,还在刚才最凶悍的一个后生仔肩膀上拍了一下,那个后生仔好像挺委屈,正低头落泪。所有的人都显得挺委屈。挨耳光的是老年,但所有的人都有挨打的感觉。他们是早就忍无可忍了,这些城里人不但一次次触犯他们内心的禁忌,也在一次次触犯他们的尊严。老年在跟他说着什么,那是山里人的土话,田军一句也听不懂,这让他感到了某种迫近的危险,一种强烈的不安。到现在,他似乎已经彻底明白,他们每年像走亲戚似的来这里送温暖,这温暖里却暗藏着这么寒冷的比冰雪还深的东西。他指挥不动老年,更指挥不动老年手下这些人,他看见围在老年四周的那些人,那眼神里透出的已经不是敌意,而是彻骨的冷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他又看了看自己带来的这几个人,显得是多么孤单啊。

事已如此,他也只能咬咬牙把心一横,咱们,走! 七

事实上,这是田军的又一次冒险,而且是拿几个人的性命在赌气。如果没有老年那些山里人带路,在这方圆几百里的龙窖大山里,别说找到那座十分渺茫的瑶王峰,他们也别想走出这无边无际的山野。按说,他们以前也都去过瑶王峰,可那是开着从德国进口的施工车去的,车上有卫星定位装置,根本不需要考虑方向问题。而在这样的风雪中,大雪几乎覆盖了道路和山野,他们往这雪野里一走,一下就感到了自己是那么渺小,人类是那么渺小。 大牛喘着粗气说,这些乡巴佬太没人情味了,我们刚刚送给他们一万块钱呢! 田军说,少说两句吧,还是把力气留着走路吧。 柱子说,连张地图也没带,不知道到底有多远。

小张说,有地图也白搭,这大山里的路在地图上都是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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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栋材平素是很少说话的,这会儿却第一个打起了退堂鼓,老板,我看……还是先回水电站吧,我们这四个人,别说走不到那儿,就是走到了,又能干什么啊?

田军说,怎么只有我们四个人?局里不是已经调人来了,我们只是去打前站,很快,就有大开过来了!

但几个人好像并不像他那样有信心,从城里徒步走到这大山里,哪怕是急行军,三百多里风雪交加的山路,少说也要三四天。就像他们已经很难回去一样,他们也不可能这样快就能赶到。看见几个人的神情,田军心里也觉得没有多少信心,但这个时候他不能后缩,他只能给他们打气,甚至是激将他们,他说,平时呢,咱哥们几个都挺铁的,现在,面临严峻的考验了,我倒想要看看,谁最先开始动摇,谁他妈是个软蛋? 这话一出口,彭栋材就低垂着头了,跟默哀似的。

犹豫的,动摇的,又岂止是彭栋材一个人,但几个人看见田军决心已定,又听他这么说,就是死,你也只能跟着他走。田军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他只能望着西北方向那个风雪弥漫的旷野,一直望着,望久了,眼睛又开始发虚,这是雪盲症的危险预兆。在他们身后,是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向远方延伸,尔后,消失。他们快要走上一整天了,天黑了。但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他们在深山密林中转了很久,想要在千山万壑中寻找一个生命的出口,但好像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了。夜色越来越黑,很快,他们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又转回来了。他们掉进了一个怪圈。

没有光,黑暗中的人类只能永远在原地转圈。

后来,他们倒下了,再也走不动了。那是一个背风的山坳,一个未知的地方。在那个漆黑的夜晚,这几个孤伶伶的身影,仿佛置身于亿万斯年的天空之下。夜的那边,世界就像死去了千百年一样沉寂。一个奇怪的声音从那黑乎乎的夜幕下传来。那是风雪的声音。四个人,在冰雪和冻雨中紧紧地抱成一团。太困了,真想睡一觉啊。哪怕倒在这冰雪里合上一会儿眼睛,也很舒服。但几个人互相鼓励着,不能睡,坚持,不能睡。一个人刚合上眼,另一个人就赶紧把他推醒。在这样的冰雪中睡过去,意味着什么,不说你也知道。田军那时还不知道,这深山里的气温已经冷到了南方所能达到的极限。他觉得自己的神智还挺清醒,一直都很清醒,他看见远方有晃动的人影,他以为那就是开进了这深山的大,他不知道自己眼里已开始出现幻觉……

田军醒了,但他并没有醒了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一直都是醒的。但他奇怪地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扒光了,是什么时候扒光的,谁给他扒光的?他精光条条地躺在雪地里,背贴着冰凌,面对的却是老年那张岩石般的脸孔。这让他感到忿怒和屈辱,他就试探着,伸了几次手,咬着牙想想把老年推开。他费老大劲推开了一点,老年又挤上来一点。他吃惊地发现这个岩石般的老年是他一辈子也搬不开的压在自己身上的一块石头。这其实是一种深陷于梦靥里的幻觉。事实上,他的手,他的整个身体,丝毫也动弹不得。在他被冰雪活埋了半夜之后,老年才带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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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山里人把田军和几个城里人找到,给他们扒开了埋在身上的冰雪。然后,老年就抓着冰块,在他身上一遍遍用力擦着。他隐隐感到这个山野怪人的不凡,还有那种骨子里暗藏的不凡的力量,擦一下,他就会摇撼一下,有一种什么在深深地震动他。 他似乎清醒了一些,感觉到温度的上升。

他听见旁边有个人惊叫,哎呀,这家伙的鸡巴都冻得看不见了!

是山里人的土话,但他一下听懂了。他浑身立刻燥热起来,呼吸也急促起来。那个人其实不是在说他,可能是说大牛,也可能是在说小张、柱子、彭栋材,但肯定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他们都被冰雪埋葬了,又都被山里人从雪里抠了起来,然后都被扒光了衣服,都被山里人用冰雪一寸寸擦着他们的身体,尤其是下体,要慢慢擦得发热,如果一个人连身体最敏感的部位都没有感觉了,他的整个生命肯定还处在冻僵的状态。这些都是那些山里人试过的,是最灵的。但田军还是下意识地把两条腿夹紧了,他再次感到了那种奇怪的忿怒和屈辱。但老年还是野蛮地掰开了他的两腿,老年咳嗽着,低声说,你要还想是个男人哩,你要不想变成个废人哩,你就莫这样犟了!

他感觉自己的两腿被那个山野怪人粗暴地分开了,但他把眼睛死死地闭上了。或许这样才能感觉到身体温度的上升和身体缓慢地发热,那最敏感的身体部位终于有了反应。这时老年住了手,他把自己的老棉袄敞开了,把他精光条条的身体一下搂进了自己的怀里,使劲抱紧了。很快他就发现,老年敞开的不光是老棉袄,老年把整个胸膛都敞开了,他感觉老年的身子骨像老岩石一样硌人,却像从火塘里刚扒出来一样灼热,他很想摆脱老年,却又下意识地贪婪着这样的灼热,他冻僵的血管已经有血液欢畅的流淌了,那是一种重生般的莫大的快感。他终于又活转来了。

他不知道老年是怎么找到他们的,他不知道老年找到他们又费了多少周折,不仅是寻找过程中的周折,还有发生在脑子里的那些周折。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些山里人是不会见死不救的,是不会不知道他们可能遭遇的危险的。他们不光救了他们,也把人马拉来了,但田军发现,老年并没有把所有的人马拉到瑶王峰,他留了一手。他不可能丢下他们那个小水电站不管。但他拉上来的不光只有人,还有电缆,绝缘瓷瓶,抢险用的设备,他们甚至还抬来了一台柴油发电机。他们当然没忘了给这几个城里人带上吃的,带上至少可以在一周内维持生命的干粮。有装在木桶里的糯米酒,还有烤熟了的金黄的年糕。还有老棉袄,这些很老土的但很厚实的棉袄,可比城里人时髦的风雪衣滑雪衫管用。现在,你真的很难分清谁是田军的人谁又是老年的人了。

这样一支很不像样子的怪模怪样的队伍开到瑶王峰脚下后,老年说,田,你是这里的总指挥,从现在起,咱们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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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的重量田军一下感觉到了,田军一下握住了老年那双粗大的岩石般的手,这有力的一握,让他感觉到有一种什么在他们之间诞生了。他有些激动,他的声音甚至有些发颤,老年,我们是一家人啊,真的就是一家人啊,在这大山里,你比我有经验,比我想得周到,有啥事,咱们一起商量着办,你可要给我当好参谋啊。

老年咧嘴笑笑,络腮胡子上还挂着一圈很白的雪茬,一咧嘴就有冰渣往下掉。 这也是田军第一次看见老年笑。

瑶王峰是龙窖山的最高峰,天空和山峰之间是无数铁塔和密如蛛网的电缆线。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一场灾难,很多人甚至很少注意到,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与你之间有什么关系。然而,突然在某一天,你真实地感觉到了你和它们遥远的联系。这是国家电网,一条线路中断,停电的不止是梦城,那与这条输电线连接几十个城市几乎在同时就会陷入一片黑暗。这也是国家电网的意义,田军即将投入的抢修,即将指挥的一场前所未有的大会战,不仅是为了梦城恢复供电,也是为了许多与他无关的城市恢复供电。田军也希望老年能够看到这些,不要只盯着自己那一小块的地方。当然,他不会再用那种有些居高临下地压迫人的语感。

应该说,田军的视野是要比老年宽广许多的,他甚至从这次电网的全面瘫痪想到了未来可能发生的战争。老把抢通电网说成是战斗,这绝对不是一个比喻,现代战争早就把攻击的目标对准输电线,而且一旦发动攻击是最致命攻击。田军是很有现代思维的,在这方面老年是不能跟他比的。他知道,美国人攻击伊拉克的石墨,还只是一种局部攻击,而在这样的鬼怪天气下,大自然一旦发动对人类的攻击,就是无所不在无孔不入的攻击。除了大自然,人类还真没这个力量。

这里的山更深,海拔更高,能见度已不足二十米,雪一直深陷到膝盖。这样深的冰雪,不仅是让你一下就陷进去了,很深的积雪下面还非常溜滑,运输施工的车辆根本开不过来。哪怕大开进来,也只能全凭双手去战斗了。田军已经感觉到,这是一场恶仗。他望着云雾缭绕的山巅有些茫然地问,老年,这山,咱们能爬上去吗?

老年说,上不去也得上啊!转过身,他又对伙计们说,上吧,天黑之前,必须爬上山顶,还有这些家伙,也都得搬上去!

这是死命令。他这一喊,伙计们就开始爬山了,他们和大多数南方山地人一样,个子瘦小,但脚板很大,这都是些爬惯了山路的人,爬惯了电线杆的人。他们真的就是山猴子。爬山时,他们还得背上、抬上老年说的那些家伙,抢修工具、电缆和柴油机。这种最原始的肩挑手拽的方式,田军多少年都没见过了,已经很陌生了。但这无疑又是人类此时唯一可以采取的方式。很笨拙也最艰难。田军莫名的就有些感动了,在山间的浓雾和冰雪中,你看见这一个个瘦小的身躯抬着这些笨重的东西吃力地爬着,那是真正紧贴着地面、一步一步地在冰雪里挣扎着往上爬,那电缆线根本搬不动,只能一个人一个人拽着,喊着号子,缓慢地,而又精疲力竭地,把一根漫长的电缆线朝同一个方向拽着,拼命拽着,他们的身体也朝着一个方向倾斜。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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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的冰雪,翻腾成泥浆,你看见一个人倒在了泥浆里,又看见一个人从烂泥里爬起来,从那被弄污的嘴巴里吐出一口泥渣,捉住缆索,继续往上拽。而那号子声,变成了粗暴的而嘶哑的号叫声。田军深深地被这样的情景震慑了,这是田军久已没有感觉到了人的力量。 在视野的尽头,依稀可见一座座铁塔。

天黑时,他们终于爬上山巅了。没见过这么大的风,呼——呼……哪是风啊,仿佛天地洞穿了。田军呆住了,大伙儿突然全都呆住了,一个个支着身子在那儿,这里的情况比他们预料的要严重数倍,那些电缆线上覆盖的冰雪有多厚,一根根比碗口还粗,几十米高的铁塔都压得倾斜了。天是真冷啊,这样的大雪天,每个人的衣服都汗得拧得出水来。但没人去拧,每一只手都小小心心地护着设备,像是护着自己的性命。每个人都大汗淋漓,又浑身哆嗦。 抵御寒冷的最好方式就是寒冷。在牙齿打颤时,嚼一口冰雪,牙齿立马就不打颤了。这是山里人告诉城里人的办法。田军也试过了,他也是真的有些口渴了,他往嘴里塞进去一坨冰雪,嗓门眼里就像塞进去了一团火,浑身涌起一阵燥热。可冰雪解不了真正的渴。这炙热有些歹毒,上火。他看老年和师傅们嘴上舌头上燎起的火疱,就知道他们嚼过太多的冰雪。他已经不知不觉把他们看着师傅了。

嚼过了,身上又有些劲头了。这时老年一声喊,伙计们,上啊!

一台抬上山来的柴油发电机在黑魆魆的山岭上轰鸣起来,把刚刚降临的夜幕撕开了一大块。你不能不说,这个老年想事情的周到,该想到的他都想到了。这需要阅历,需要在大山里数十年摸爬滚打的经验。而要爬上比电杆高大许多的铁塔上去破冰,接线,排除故障,没探照灯照着根本不行。

田军没上去,老年坚决不让他上去,叫他在下面指挥。但田军很快就发现,这里谁都需要指挥,谁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也没谁给他们下任务,他们采取的办法还是山里人的老办法,分段,包干,一个人一座铁塔,除冰,抢修,排障,一条龙包干。老年发话了,谁先干完自个儿的活,谁先回去搂着老婆孩子睡热炕头,喝酒,吃年糕,喝米酒,美死你了。想一想也美死你了。一个人在铁塔上这样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铁与冰的撞击出的火星子,飞溅在黑暗的夜空中,忽地一闪,忽地一闪,那可能是世间最短暂的燃烧。这个时候,你心里还真得有点念想,他们心里头想的,永远没田军想的那样高尚,就这么实在,老婆,孩子,热炕头,年糕,米酒,猪头肉,这就是他们干活时的动力。你心里没这些个暖和的东西,你抗不过这冰雪。时间在慢慢过去,线路,一截一截地抽动着,冰雪,被一点点地敲掉,每个人身上,被冰雪,层层叠叠地覆盖,除了冰雪,你已经看不见人了。

看着老年和这所有的人一个个都上去了,大牛、柱子、彭栋材也都上去了,田军觉得他这个指挥长真有点多余了,你要么站在这里仰起脖子看他们在干什么,要么,你就是像他们那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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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小张一个人待在下面,但他也没闲着,他要负责看管这台柴油发电机,在下面收拾着电缆线和各种抢修工具,还要不但调整探照灯的方向。手脚稍停,他就趁着发电机散发出了的热量,像翻烙饼似的把那些年糕烤热。弟兄们下来了也有口热乎东西吃。这些活路一个人还根本忙不过来,但司机出身的小张,再忙,也不好手忙脚乱。

接下来的几天,虽是没日没夜地连轴转,但无论田军,还是几个城里人,都无时不感到这些大山里的电工师傅们天性中的可爱,他们滑稽地给模仿着在五十多米的高空怎样撒尿,怎样拉屎,咕咚——当然是都拉在了裤裆里,在那么高的地方,拉在裤裆里也不容易。他们这样模仿着时,伴随着滑稽的笑声,震颤的笑声,深沉的笑声,却突然,是比哭还难听的笑声,一个个山猴子般的粗糙汉子,不知怎么眼圈就红了,泪流满面了。田军他们后来才知道,这些汉子中有很多人都落下了后遗症,很多年轻力壮的汉子,现在都办不了事了,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了,不像个男人了。

田军听着,笑着,眼圈也红了。有好多年了,他都不知道啥叫伤感了。 八

大开进龙窖山时,已经是三天之后,瑶王峰的二十多个铁塔和输电线的冰雪和险情都已一一排除了。这是一个很关键的胜利,这意味着一条非常关键的线路可以恢复供电了,在梦城境内全面陷入瘫痪的国家电网,终于有了一线亮光,它还不可能照亮梦城全境,但至少可以保证最急需的用电,尤其是大会战时的紧急供电。还有一点很重要,瑶王峰因停电而陷入瘫痪的通信移动机组突然有了信号,田军的手机通了,他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就是老打来的,小田啊,这次你可是立了头功!

田军没说什么,这几天几夜,几乎是在生命极限下坚持下来的几天几夜,他性格中有了一种坚忍,就像他现在打心眼里尊重的那些底层的农电工,只坚忍地咬紧牙关,不诉苦,也不说什么,只把自己份内的事情,扎扎实实干好。他心里也清楚,这不是结束,龙窖山真正的大会战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决定了,就把老年那个小水电站作为自己的指挥部。在方圆几百里的龙窖山境内,这里不算中心,但却可以保障指挥用的供电,似乎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他已经离不开了。

但他没想到,他和老年刚把人马从瑶王峰撤回来,就发现米兰不见了。他也突然想到,他早把这个女人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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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是什么时候不见的?那个哑巴打着手势连连比划,哇哇叫着。还是老年听懂了,哑巴说,这几天米兰老是哭哭啼啼,老是想往外跑,但都被哑巴拉回来,后来,也可能是实在没办法了,哑巴才把她关在了房子里,还在外面上了锁。哑巴这样做无疑是对的,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在这样的大冷天,你让一个女人往外跑,等于是叫她去寻死。哑巴这样比划着时,还把手伸给田军看,那上面有抓出来的血痕,有咬出来的牙印。而这个女人的疯狂,田军是早就领教过的。他的心猛地抽紧了,这个女人,能跑到哪里去呢,唯一的可能,她就是想跑回城里。这冰天雪地,三百多里山路,她能跑回去,她这不是找死吗?

哑巴又是一阵比划,意思是,米兰昨晚还在房间里哭,是今天一大早不见的,她把后边的窗户扳开了,抱着窗户边上的一棵树溜掉了。田军和老年跟着哑巴来到了那棵树下,没看见脚印,这么大的雪,从早到晚一直在落,就是留下了脚印也早被冰雪盖住了。没有了脚印,要想找到一个人就更难了,唯一的方向,就是顺着通往城里的那条山道去找。

几个人带着手电出门时,黑暗就降临了。连老年也感觉凶多吉少,从早到晚,米兰已经在这样的暴风雪里跑了一整天了,像她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城里女人,是不可能跑得这样久的,这路上,人烟稀少,米兰如果冻僵在雪地里,也不可能有人发现,只会被冰雪慢慢掩盖,活埋。这话老年没说,这太残酷,但田军一看老年的脸色就猜测到了某种可怕的后果。老年撅着屁股,但走得很快,但看得出他在颤抖,几根手指颤抖得很厉害。田军心里忽然很难过,老年已经疲劳到了神经末梢。他们都很累,都已精疲力竭了。如果不是米兰突然失踪,他会抓紧时睡上一个小时,哪怕合上眼皮打个盹。他都几天几夜没睡个囫囵觉了,又是一直在高空作业的。他意识到这样下去会非常危险。

他们已经跌跌撞撞地走了三十多里路,老年似乎看见了什么,用手电一照,照见的是那辆还抛在雪野里的巡洋舰,已经冻成了一砣巨大的冰凌疙瘩,只模糊还能看出还是辆车的形状。田军掏出手机来看了看,这段路,他们走了六个半小时。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才发现嘴被封住了,被冰雪封住了,张都张不开。老年站住了,用手电在这冰凌疙瘩的四周照来照去,又在那口冰雪覆盖的山塘和挂着冰凌的山崖下特别仔细地照了一阵,但没发现什么,老年似乎松了口气。老年觉得再不必往前找了,老年的判断和田军的感觉显然是一致的,他们用六个半小时走完的路,像米兰那样一个女人,可能要用两三倍的时间。这就是说,她不可能走得更远了。

田军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觉得米兰就在这附近,尽管呼喊是多余的,但他还是喊叫起来,他一喊,小张、大牛几个人也跟着喊叫起来。米兰的名字在这巨大无边的旷野中引发阵阵回声,一遍遍地,阴惨惨地回荡着,在这漫长黑夜中的暴风雪里,一时间好像藏匿着无数鬼魂。还是老年冷静,他永远都是那么冷静,他用手电照亮了一个地方,他浑浊的两眼慢慢也开始闪烁出含义不明的光亮。他走过去了,还是那辆车,那团冰凌疙瘩,但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他感觉有一个地方的冰雪和别的地方有些不同。这是用肉眼很难看出来的,但他好像看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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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军小心翼翼地看着老年,看着他很小心地步履艰难地朝那里靠近。然后,老年就跪下了。他?这是要……干什么?大牛恐惧地问。田军也不知到老年想要干什么,但他刚朝那边走了几步,老年就用低沉的声音喝道,快,跪下!田军最多只有一秒钟的犹豫,就感觉自己一下滑到了,就像被一只无形之手猛地推倒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可阻挡地朝着一个方向滑行,是那道倾斜着的山崖的方向。危险!小张、大牛赶紧扑上来,想把他死死拽住,他们拽着他了,但却跟着他一起哧溜滑向悬崖。老年又喊,快,跪下,都跪下!

如果没有老年这山里人的经验,他们可能都滑下了那道山崖。谁又愿意跪下啊,但在这样倾斜的异常溜滑的冰面上,只有跪下,才是阻挡自己不但下滑的唯一姿势。又多亏了老年啊,他把小张死死地抱着往后拖,拖了很长时,才把几个人慢慢拖到了他们开始下滑的那个地方。过了很久,几个人还跪着,还死死地望着那道触目惊心的悬崖,久久回不过神来。他们都不知道,这是老年第几次把他们的性命重新拽回来。

这时老年已经动手了,他想刨开那个冰凌疙瘩。他的手被冰凌划破了,刨一下,就有血溅出来。几个还傻愣着的人,忽然醒过神来了,一下猜测到了什么。他们也扑了上来,开始在坚硬的冰雪里急速地刨着。这就是人类。人类有时候就像疯了。事实上,老年的判断是准确的,米兰就在这车子里面。一个快要冻死的人,哪怕看见一只蜗牛壳也想要钻进去。然而,一个女人,想要刨开冰雪钻进这车子里面去,就像把她刨出来一样艰难。她是怎么钻进去的,只有一个可能,她当时疯了,处于一种濒死的疯狂状态,这样才可能爆发出一种奇迹般的甚至是魔鬼般的力量,这也是一个生命中最后用来挣扎的那种力量。在一层层刨开的冰凌中,田军看见了斑斑点点的血迹,但那不是他的血,那血早已冻得像鲜艳的珊瑚一样了。这是米兰的血! 米兰就像一条冻僵了的鱼,躺在冰箱里。那么白,那么静谧,几近于一种纯粹的、完美的姿态。但田军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她两个嘴角竟然还那么翘着,带一点嘲讽的味道。她这是嘲讽谁呢,是田军,是她自己,还是人类?抑或,这场灾难?

田军钻进车里,他胳膊很长,一下就把米兰抱了出来,抱紧了。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死,是活,他抱着米兰僵硬的身体,神情固执,不管这个女人是死,是活,他想他都能够冷静地接受任何一种结果了。

老年背过身去,喊,把她的衣服扒掉,把你的衣服敞开,把她抱紧! 老年说,这是救命!

事实上田军没有犹豫,在这坚硬而空旷的雪野,在南方这场神奇的大雪一直不停地继续降落时,一个男人做着他一生中最干净的事,他很冷静地把女人身上的衣服一层层地扒下,那是一个无比光洁的身体,一个让他一次次地燃烧过也疯狂过的身体,他静静地抱着她,把自己生命中的一切都敞开了,那启示和神秘的雪,慢慢的堆砌,仿佛在重塑天地间男人与女人的另一种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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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一直处在昏睡的状态。这是一个异常缓慢的、逐渐复苏的过程。

你只有等她自己醒来,你根本没办法把她送进城里,送进医院里。那些从铁塔上摔下来的电工,也没法抢救,把他们往城里、往医院里背已经毫无意义,你甚至根本还来不及上路,还在从山上往山下背时,他就死了。如果没有一次次濒临绝境的切肤体验,田军不会变得如此冷酷,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对与死亡有关的悲壮故事而伤感了。

就在米兰沉沉地昏睡着的过程中,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很多的变化。龙窖山大会战在田军下达的一道又一道命令下,攻下了一个又一个山头。这不是比喻,也不是大话和漂亮的套话,那些铁塔都在山头上,要爬上这每一个山头,要把这每座铁塔上的冰雪和故障排除掉,要把倒塌的铁塔重新竖起来,把断了电缆重新接好,这都不亚于任何一场真正战争中的攻坚战。而这样一场与战争无关的战争,比一场真正的战争还要残忍。战斗是那么不准确的概念,又是那么广泛的概念,它可以用来形容这么多的事物。不仅只有流血,挂彩,还有牺牲,牺牲已经成为了最大的可能,几乎每天都有电工从突然断裂的铁塔上摔下来了。柱子和一个农电工在同一座铁塔上施工时,那座四十多米高的铁塔从四分之三处断裂,把四周的一大片粗壮的松树全部压断了。没有人看清楚他们是怎么坠落的,看见的是,他们在一瞬间摔下来时,两个人还死死地搂在一起,你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要救谁,但你根本掰不开这两只死死地搂在一起的手。你也不知道他们是一下摔死了,还是挣扎着离开这个世界的。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的。或许,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时刻,他们完成了生命最后的挣扎。

地上是两顶摔下来的安全帽、一只绝缘胶靴、一根敲冰木棍和一个黑色的工具包。在他们四周被鲜血染红了的冰雪仿佛散落一地的血色玛瑙。田军看见了,他还从未见过血会变得如此晶莹,透亮……

还有彭栋材,这是一个很胆小很谨慎的电工,一个对生命非常珍惜的人,他怕死,他不想死,为了怕有什么闪失,每次上塔施工时,他一定要反复确认双保险,先要挂好安全绳,还要系好安全带。但这样的双保险最终也没能保住他的性命。你看见一个仰面倒在雪地里躯体,安全帽还紧扣在头上,被铁塔割断的保险带松散地系在腰间。彭栋材摔下来时还没死,……冷……好冷……他当时还有意识,他不停地说冷,他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呻吟。快,烧火!他们很快就搂来一抱树枝,但根本点不着火,这树枝差不多都冻成了冰棍了,敲掉一层,里面还有一层,连心都冰透了。不知是谁,突然解开的棉袄,把他的冻僵了的身体一下抱到了自己的胸口,那些山里人的办法,早已被城里人熟练地掌握了,广泛地运用了,他们要用自己的身体捂热战友垂危的生命。大伙纷纷揭开棉衣,轮流用身体给彭栋材取暖。但彭栋材的体温还是在迅速地下降,这是每个人用心感觉到的。彭栋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给我水……水……他想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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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水,但当时情况紧急,这些从各个铁塔赶来的战友们,都没人带水,没来得及带水。看着彭栋材干渴地翕动的嘴唇,他们只好在雪地里捡了块干净点的冰让他含着。

怎么办?眼看着战友的生命即将降到冰点,无论田军,还是所有这些工人师傅的眼神中,都只有万般无奈又无助的神情。一副用树枝临时做成的担架,把彭栋材抬着,一步一滑下山。但抬到山下了又能怎样,城里的救护车根本就开不进来,哪怕你把他送进离这里最近的乡镇卫生院,也根本来不及,你只能看着他的血一滴一滴流尽,看着他终于停止了心跳。田军低下了头,每一个钢打铁铸般的汉子也都低下了头,不是默哀,是人类在大自然面前的低头。什么人定胜天,田军早已不相信这句话了。他甚至没有因为彭栋材的离去有多少悲伤,他觉得他早一点离去,比长时间的忍受痛苦,甚至是一种幸运。

后来,田军在彭栋材坠落的地方兀自站了很久。当他被抬走之后,你能更清楚地看见了一个生命在坠落下来时在深深的积雪上砸出了一个坑,还保持着一个生命完整的形状。 彭栋材,柱子,还有那么多他连名字也叫不出的人,这都是生活中的一些原本很模糊的面孔,但他们突然在一瞬间变得清晰了。

老年也走了,但没有这样壮烈,他是不是烈士却很难说。他没摔下来,也不是在抢修国家电网时死的。田军一直没让他上山,他看老年实在太累了,看那都快要虚脱的样子,田军怕他累死。为这个两人自然少不了争吵,但老年最终还是被田军按在床上了。他躺在床上时,田军还要哑巴把他看住。这时候的田军,已经是那个很强悍的说一不二的总指挥了。但突然一个电话打来,一根电杆出了故障,是水电站的电杆,当时所有人都上山了,站里又没别的人可以去,老年死活要去,田军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太危险的事,就让他去了。老年出门时,他还特意跟他握了一下手,老年,小心点。他没想到,这是他和老年的最后一次握手。

老年死得有些窝囊。那个故障已经排除了,但老年却没有再下来,他是猝发心肌梗塞死在电线杆上的。田军带着哑巴赶过去时,老年撅着屁股,两只手还一直死死的抱着那根十多米高的电杆,半边身体搭拉着,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老鹰。田军和哑巴花了一个多小时,才用绳子将老年从电线干的横杆上吊到地上。他发现老年挺直了身子,竟是个十分高大壮观的山里汉子。他其实还不老,比田军大不了几岁。

很多事田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就说这个小水电站,还是三十多年前,当时的老年还是小年时,被抽派到市里的水电局去培训了半年,回来之后,他就带着龙窖山的老百姓用两年时间建成了这大山里的第一座水电站,十几万老百姓从此结束了靠青油灯和松明子照亮的漫长而昏暗的历史,这山里人都说老年是龙窖山的第一根电线杆。从那时起,他就一直这个简陋的小水电站里干着站长,一干三十多年。如果没有这场暴风雪,老年还会继续干下去,一直干到死。 埋葬了老年,哀伤的火焰只留下了一些燃烧过的黑色灰烬。田军又听见什么声音。那是他刚进山时就听见过的,在这房子的十几米开外,就是发电机房,那老旧的机组在运转中发出低沉的声响。一轮,又一轮,缓慢而艰难的转动,发出很钝的响声,偶尔还会阵阵抽搐。它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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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转三十多年了,和老年干站长的时间一样长。看着这早该淘汰的机组,田军不光是悲哀,还有些敬畏。他看见了哑巴,这个孤独无言的哑巴,他原本不是哑巴,是当年修水电站时,被一块石头砸着了,也不知是砸在哪儿了,死是没死,但哑了。每天里除了做饭,就是在这里守着,看那眼神,他一辈子守望着的就只有这样一样东西。

龙窖山大会战是在大年三十的除夕夜结束的,这是田军进山后的第二十九天。田军没有像以前那样急于向局里报捷,他也丝毫没有什么胜利的感觉,在这样一场人与大自然的惨烈之战中,很难说这是人类取得的一个什么胜利,对于田军来说,它更多的还是一个庄严承诺的终于兑现。田军向局里立下了军令状,局里又向市里立下了军令状,市里又向全市五百多万老百姓作出了承诺,大年三十,除夕夜,全市恢复供电。然而,天黑了,梦城的每一扇窗户依旧黑着,每一条街道依旧黑着。很多人依旧点着蜡烛,在摸索着吃他们的年夜饭。饭吃得都很慢,毕竟是大过年的,没滋味,也想要努力吃出的一点滋味。吃了年夜饭,还不见来电,睡吧。 很多人都早早就上床睡觉了,在黑暗与寒冷中摸索得太久了,人类好像也习惯了这黑暗的日子。女人怕冷,尽管没电,明明知道没电,但还是每晚都把电热毯插上,盼着什么时候会突然来电。这样盼着,等着,像在盼着一个奇迹。有多少天了?没人数过。最黑暗的日子,最难挨的记忆,谁又愿往心里去记呢。

烫!一个女人突然喊,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伸手使劲一攥电热毯,很真实的灼痛那么清晰。老天,来电了啊!她一下子坐起来,她大叫,阿雪,开灯,开灯啊! 灯其实是开着的,亮着的,都高兴糊涂了啊! 这个女人是田军的老婆。

远在三百里外的田军,很快就接到了老婆的电话,他听见老婆在电话里喊着,嚷着,也不知道女人在嚷嚷些什么,但那种情绪他能感觉到。接着,他就听见女儿阿雪喊,爸爸,你不会牺牲吧?一个几岁的小女孩竟然这样问她的父亲。这句话从女儿的嘴里说出来时,是那么轻柔,田军却感到心口被猛地撞了一下。 我还活着。他说。

然后,他就听见妻子在低低地抽泣。

然后,他又看见旁边还有另外一个女人,突然双手掩面哭了。

米兰昏睡多久了,她自己不知道。但现在醒了,她知道。她下楼来,倒不是看见了田军,而是为了离开那憋闷的房间来呼吸新鲜空气。田军看看她。他觉得女人有些陌生。她的脸是光洁的,雪白的,一副大病初愈合后的病容。她是死过一次又重新活过来的人,这个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过程,是很难领悟的。她能活过来不止是幸运,而是奇迹。但她对自己重新活过来好像还有些害羞,连望着田军也是羞答答的。那身城里女人性感而时尚的衣服早已换了,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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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穿的还是那些农电工的老婆拿给她的衣服。这也是田军亲手给他换上的,很臃肿,也很暖和。这让她看上去,像是一个羞答答的村妇。

田军不禁笑了笑,又问,你怎么就那样傻呢?你能一个人跑回去?

但米兰知道,她其实不是傻,是疯了。在这场灾难中,有很多人死了,也有很多人疯了。还有很多人都有一种被孤独和绝望压迫得快要疯了的感觉。米兰只是其中的一个。 谢谢你,救了我。米兰说。她显得很平静。 是老年。他说,老年走了。

静悄悄的,真安静啊。没听见老年的咳嗽声。永远听不见了。老年那神奇的预测能力,可能与他的咳嗽有关,与他的风湿有关。

头顶的树枝上,已经有正在融化的冰雪无声地落下来。隐约可以看见雪后微弱的阳光。但天气还很冷,一阵阵透骨的寒气,还在从脚心传上来。田军一边下意识地跺着脚,一边接听老给他打来了电话。老说,我要退下来了。关于新的任命,上面的正式批复已经下达,我等你回来办移交手续,这副担子,交给你,我放心啊,小田。

这无疑是他一直期待又无法预测的一个结果,但田军没有想象的那种激动。以前,他只觉得,这样的人事儿,挺复杂,这其中有太多的变数,太多与命运有关的东西都是他没有把握的,而现在,经历了这一场暴风雪,他才发现,对于人类,对于人类生活的这个世界,我们究竟又知道些什么呢?对自己又了解多少呢?他觉得,无论怎样的结果,对于他都已经不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他已变得奇异的安静。

后记:人类对灾难的命名耐人寻味,田军遭遇的这场灾难后来被气象学家命名为拉尼娜现象。拉尼娜不是魔鬼,她被一些西方的画家描绘成了一个皮肤白皙、眼睛冰蓝、睫毛很长的女孩。这也许就是人类对灾难的一种祈愿,希望灾难真的能变成这样的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甚至是一个圣女。而人类对太平洋上另一种自然现象的命名是厄尔尼诺,在西班牙语中意为圣婴。这一个圣婴和一个圣女可以说是一对双胞胎,但性格正好相反,他们一热一冷以交替与轮回的方式影响东太平洋气候,要命的是,这样一个环流形势在2008年冬天特别有利于北方冷空气的南下,不断形成强大的冷气团,一路南下直逼中国南方,而由于南方今年的暖气团也分外活跃,这一冷、一热两个正好结合在一起。如果只有拉尼娜,而没有暖湿气团提供的大量水汽,南方只会出现大风降温天气;如果只有暖湿气团提供的大量水汽,而没有冷气团光临,则根本没有什么灾害性天气。只有两者皆备的时候,这种极端性灾害就降临了。这样的机会,对于拉尼娜,其实也很少,——这也就是人们所说的,一百年才能碰到一次。问题是,这一次终于叫她给逮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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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0月7日改定 责任编辑:陈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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